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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权丕】孤茕(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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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发表于: 2022-06-18  
十六 至于邺都

孙权耗时三日、废弃五版、删改十次,才写成给曹丕的那封信。
在把信寄往元城后,他思索数日,又决定亲自去见曹子桓。
毕竟阔别十年……孙权自诩念旧,但他不知故人是否亦如此。
他以前往濡须援攻合肥为借口,带亲随离开建业,却在途经芜湖时将人马悉数交付给陆逊,然后独自改道居巢,绕过合肥,自寿春入颖水北上,前往邺城。
离开芜湖的前夜,他给吴质修书一封,请他转告曹丕,权将亲往拜会魏太子。
八月,孙权抵达邺城郊外。
黄河以北与江淮一带截然不同,江南和荆州依旧淫雨霏霏,邺城却已经放晴。只是前些时日被雨水浸泡的道路泥泞非常,东吴至尊一身粗布衣衫,裤脚上还满是泥点,看上去几与田中农人无二。
须臾后,孙权当真乔装成了一瓜农。
他推着一车碧绿的瓜停在金明门外吆喝,要价只有别家瓜农的三成,果然抢走了不少生意,不多时便有人来砸他的摊子。孙权借着瓜车与这些人周旋,扔出去好几个瓜,弄得一地狼藉,在城外巡视的胥吏很快闻讯而来。
再之后,他就如愿以偿地被押进了城中官署。
比起旁人,孙权认错态度良好,积极配合说明情况,虽然压根没有挂彩,但确实是被围殴的一方。于是罚金若干后,他很快被放了出去。
他已经名正言顺地进入邺城,只是魏太子必然居于宫中,想要直接去见曹丕是不可能的。
好在曹子桓并非深居简出之人,他虽在诗文中自比闺中怨妇,但实际上非常耐不住深闺或深宫的寂寞。
孙权先去购置了一身体面衣裳,换上后在城中文士聚集的驿馆入住,稍一打听,便得知近来文人骚客多在永平里相聚。
便是曹丕自己不凑这个热闹,他门下的宾客中也必会有人前往,只要能与其结交,孙权就有法子递消息进宫。
只是人生的机缘远比他所想的更为巧合。

永平里金市中的酒肆,名贤秀士济济一堂。
孙权并不怎么听发言者的高论,而是更热衷于同身旁的文士窃窃私语。谈话间,他已经获悉了堂中半数人的身份背景。
堂上讲说的名士已经换了人,身旁的年轻人还在为他指认,说角落那位看着不起眼,但他跟颍川荀氏的关系非同一般……
孙权顺着他的指向去找,没找着,转头间却瞥见了另一个人的侧影。
那人衣着素雅,坐在一名身材高大的文士身后,像是谁家带出来的随从。但孙权知道他不是,如今曹操不在邺城,他不该跟在任何人身后。
身旁的年轻人也察觉到孙权的目光,往同样的方向看去,他惊呼:“河内司马家……”
这愣头青的声音不算小,好在堂上文士评议文章正到激昂处,读着平原侯的诗文,笑得好似太阳升朝霞、芙蕖出绿波:
“君侯之文源出《国风》、词彩华茂,可谓文质兼美,足以粲溢古今、光华百代。”
孙权也是这样想的,要是登儿能有曹子建的七分文采,日后他在张子布面前,下巴都能多抬高一寸。
那文士接着说:“魏太子与平原王为兄弟,太子亦擅属文,只是用词鄙直了些,故而这文章……”
孙权听到此处,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把身旁的愣头青吓了一跳,堂上阔论之人也止住了话头。
“足下可是……另有高论?”
孙权正色颔首:“鄙人更喜欢太子的文章。”
这无异于砸场子的行为令众人侧目,孙权没有看曹丕,但他知道曹丕一定看见了他。
“人各有喜恶,此乃常事。”堂上文士对他一礼,“敢问足下以为,太子之文以何见长呢?”
思索片刻,孙权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太子之文,情真意切。”
下半场,身旁的年轻人再没开过口,文会散后,孙权独自坐了片刻,待到堂中诸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向外行去。
还未及出门,果然有人拦他。
“公子留步,我家主人有请。”
这人是司马家的家仆,他引着孙权走到一架马车前。孙权见状了然,自行进了车舆。
相隔十年,他与曹子桓在此重逢。
车舆中除去孙权和曹丕,还有另一人。曹丕见孙权上车,便与那人道:“劳烦雅达送我二人回宫。”
司马雅达便是方才坐在曹丕身前的高大文士,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又立了这样一个字,孙权想,这估计是司马懿的弟弟,司马八达之一。
这位司马不知第几达甚是乖巧,一句话也没有多问,把他和曹丕送到禁中就走。待司马家的人离开后,曹丕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跟我来。”

魏宫内的装饰十分简朴,想是因为曹操不喜奢华。孙权跟着曹丕进入太子起居的宫室,其内亦无金银玉器作饰,只有一阵暗香隐隐浮动。
曹丕让他暂坐等候,自己入内更衣。孙权依言落座,环顾四下,找到了香气的来源。
那是案前的一炉香。曹操对熏香一事虽不算严防死堵,但到底下过禁令,曹丕在房中留这一炉香,也算是私下里小小的悖逆了一番君父。
案几上除却熏香外,还堆叠着许多文牍,想来都是些公文;而成卷的竹简都收在了后面的书匮上,似乎是许久未曾被翻阅了。
孙权走到案几前,略略凑近那香炉,正在此时,身后传来曹丕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曹丕已经换下那套素色衣衫,穿上一身玄色深衣,看上去像是个有模有样的魏太子了。
“想起一些往事。”孙权笑着转身,目光却一直停驻在香炉上,“当年你在……我家,沐浴更衣的时候要澡豆要熏香,听着麻烦极了。”
曹丕一愣,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他定了定神色,遣退左右,坐到了案几后:“你不远千里而来,不止是为了同我叙旧吧?”
“来意我已在信中言明。”孙权退到侧席入座,低眉顺目的样子,瞧着颇为诚恳。
“荆人欲反。”曹丕垂眼看香炉中袅袅而出的青烟,“若这邺城中果有异动,我自会彻查;可如今城中太平无事,难道要我仅凭这四个字,就将城中的荆州士人尽数拒捕?”
孙权摇头:“但真到他们举事那日就晚了。我信中也说了,汉水战后陆口百余士人私通关羽,若非子明及时察觉并将他们拒捕,这荆州之地怕是再无半点属我江东。”
“你是说关羽背盟?”孙刘之间有湘水盟誓,而关云长平生最重信义,怎么会主动与荆北的士人勾结?曹丕先前读到书信时便对此存疑,如今听孙权亲口说出来……依旧十分可疑。
“关羽义薄云天,但荆南又不是没有旁人了。当地士人本就多以汉室忠正自诩,关羽来后又大施恩信,整个荆州蠢蠢欲动之人不在少数。汉中战时,我不以为意,直到刘备称王,子明治下有人动了心思私通关羽,我这才如梦初醒——这些荆州士人,在各地可都是有亲故的。”孙权对答如流,信誓旦旦。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欲在邺城作乱呢?”既然士族们心念汉室且受关羽优待,东吴又是从何处得知他们的计划呢?
“南郡太守糜芳曾因治下城中失火,烧毁军械而被关羽斥责,那时我便暗中派遣使者前往江陵,与之来往。”孙权徐徐道来,“此事一出,我便向他询问了当地士人的动向。”
寻隙策反,这倒像孙权会做的事情。
但曹丕记得糜芳此人,他是刘备的内兄,且刘玄德一直待其优厚,他说给孙权的话,当真可信吗?
“子桓。”见他沉默许久,孙权陡然开口,语调颇为温存地叫了他的字,“这个消息不见得就是真的,只是荆人一旦在邺城举事成功,你为魏太子……”
是啊,他们绝不会放过曹操的儿子,不仅是自己,还有子建他们。
曹丕看向孙权,他先前虽认出了故人,却并没有仔细端详仲谋的面容。在他们分隔南北的这十年里,仲谋蓄须了、不再年轻了,但那双眼眸依旧在融融的烛火中透出幽邃的绿,好似水底荡漾着藻荇的深潭。
孙权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曹丕觉得自己不必再问他为何而来了,建业到邺城何止千里,其间又有多少波折艰辛?在城外听到季重带来的消息时,他本未曾当真——东吴至尊怎么可能亲至魏都?
但如今孙权确实已经来了,这样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曹丕让孙权以魏太子宾客的身份暂留,孙权学着门人的样子对他作揖,起身后随口道:“做子桓的宾客,可要文章作投名状?”
这就提醒了曹丕,他门下多是些文人,除去司马懿兄弟这样的,哪个不是能写一手好文章?他看向孙权,询问:“仲谋善属文否?”
那自然是否。
于是只好由魏太子亲自捉刀代笔。
次日清早,宾客“吴谋”的大作完工,孙权打着哈欠接过一看:“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①……我怎么会写这种东西?”
曹丕正想反呛“这种东西你确实也写不出来”,转头却对上孙权笑意盈盈的眼。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这句是子桓的真情实感吧?”孙权歪着脑袋看他,略略凑近,“‘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如今你我已经相会……”
曹丕有几分动容,他抬手想去摸孙权的脸,但指腹堪堪触碰到孙权鬓角,便被宫人急切的通报声打断。
“太子殿下!襄阳、樊城军情急报!”
曹丕迅速收手回头、敛眉正色,命那内侍将军报呈上。
他将急件展开,粗略看了两眼,而后神色骤变。
——————————————————————————————————————————————————————————————


①出自《古诗十九首》,由于作者未知,而且全诗风格很悲伤哀怨,被我挪到这里用了。不过这首诗整体不是很像丕的风格,丕的哀愁很清淡,用的意象也多是月光飞鸟一类自然风景,这首诗尤其最后两联比较生活化,不太丕。

题目不是丕丕的诗句了,实在硬凑不上去……
中间关于荆州的那段,历史上没有陆口士人勾结关羽的记载,至于文中设定……
下回更新在七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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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发表于: 2022-07-18  
十七  清夜延贵客


于禁降了,庞德死了。
合上军报的时候,曹丕十指仿佛在冰水里泡过一般,差点拿不稳那张薄薄的绢帛。他挥手让通报的内侍退下,而后看向孙权。
孙权还站在原地,在他身后约莫三步。
将字条递过去的时候曹丕似乎是没有迟疑,孙权接过后也未即刻打开,而是拉过曹丕的手,将他冰凉的十指拢在掌心。
“战事不利?”孙权问。
“何止?”曹丕叹息,手指在孙权掌心蜷缩起来,“仲谋自己看吧,我还要召群臣商议此事。”
抽手离开的时候,曹丕的指尖已渐温暖。
孙权看着他走出门外,这才缓缓落座,看着自己的掌心,无声地笑了笑,然后打开了那张字条。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曹军在襄樊的失利让关羽在北上中原的道路上更进了一步,兵锋所指逼近汉帝所在的许都。建安二十三年元月,金祎、韦晃、耿纪等人便在许都发动过叛乱,若是此时许都再有人意图呼应关羽……天子、城池,都将落入刘备之手。
远在洛阳的父王还没有传回其他消息,曹丕便令各州郡禁严,许都尤甚,凡有可疑之人,绝不放过。
回宫时天色已暗,曹丕想着先去看看孙权,可临到门前,侍奉院中的宫人却告诉他,吴公子早间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走了?”曹丕皱眉,“他去哪里了?”
“公子走前给殿下留了话,说他住在永平里的驿馆。”

孙权此刻正在一场私宴上,佳人献舞才子吟诗他通通不看,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案几上的一串蒲桃。
端详半晌后,他戳了戳身旁正襟危坐假装和他不熟的年轻人:“曹兄,你说这蒲桃我能带走吗?”
曹伟①看向他的眼神很复杂:“吴兄为宾客,连吃带拿不太好吧?”
“内子喜食此物。”孙权答得坦然,“更何况今日来此颇为不易,正所谓‘雁过拔毛,兽走留皮’,空手而归不划算。”
这话让曹伟听得愈发想翻白眼,但“吴谋”所言也不错,以他自己的身份确实很难进到这样的私家宴席中。
今日早间,曹伟正在坊市中同几个士人议论时事,正有感欲发的时候看见了刚从驿馆中出来的“吴谋”。
想起这人昨日在文会上臧否曹氏兄弟文章的说辞,曹伟坚定地转头就走,不想“吴谋”眼疾手快,一下子就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小兄弟,你我有缘。”
呸,孽缘!
曹伟本不欲搭理他,想随口聊两句就打发这个不学无术还想附庸风雅的行商混子走,但奈何肩膀上的那只手实在筋骨强健力道逼人,于是他只好答应与“吴谋”一同坐坐。
孙权以昨日离别匆忙为由先是与他对饮了两盏,而后互通姓名出身。原本曹伟听他自称一介商贾,还有几分鄙夷,但听“吴谋”讲起天下大局头头是道,心里又稍稍有了些敬意。
这敬意在“吴谋”埋单的时候达到巅峰。
“吴兄行走南北,缘何如今要来邺城呢?”
“那你呢?”孙权反问他,“曹兄是山阳人士,来邺城又是为了什么?”
曹伟饮尽残酒,露出怀才不遇的神情:“自然是想遇贵人、得赏识。”
邺城是魏国都城,群贤汇集,想在此地做人中龙凤怕是难上加难,但是要谋个一官半职,便只需“贵人”几句提携的话。
前者曹伟压根没戏,而后者中的“贵人”,估计曹伟至今也没能碰上。
“怪不得你昨日对城中的阀阅门户如数家珍。”孙权作了然状,“曹兄欲出仕,在下知道个好门路。”
“什么门路?”曹伟压低了声音也压低了身子,探着脑袋目光殷切地盯着“吴谋”。
而他面前的“吴谋”一脸高深莫测:“荆州官员的门路。”
“我倒是认得几个荆州背景的士人。”曹伟思忖,“但也未见他们有何特别之处。”
孙权故弄玄虚地四下看了几眼,然后起身坐到了曹伟身边,他盯住曹伟双目:“曹兄可知樊城新败?倘若他日荆州为刘备所占,魏王想克复失地必然重用荆人,而荆人也必有夺回故土之志——曹兄此时前去投名,他日必能有所作为!”
曹伟听得心动,就此上钩②,于是晚间,他带着“吴谋”来到一处极为奢华的私宅。
孙权在门前脊梁骨绷得笔直:“劳烦通报,就说济阴吴谋、山阳曹伟,前来拜会主人。”
门前的家仆一下子还真被他唬住了,其中一小僮小跑着进去通报,不一会又小跑着出来,指着孙权和曹伟道:“打出去。”
曹伟登时腿软,正准备下跪道歉之时,孙权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宝剑,剑刃明光耀耀,绝非凡品。
这可更是把曹伟吓坏了,以为“吴谋”要和这府上的人拼命。好在孙权转眼间便收剑入鞘,双手捧剑道:“此乃魏太子所赠,还请贵主人过目,之后再将我二人打出去也不迟。”
那到底是一把好剑,加之孙权坐断东南的气度方才被他不加掩饰地展现出来,守门的家仆于是勉强又信了他一次。
待到小僮捧着宝剑离开,曹伟这才小声询问:“这剑……真是太子所赠?你家公子又是何人?”
“当然是真的。”孙权答得中气十足,“殿下将此宝剑赠与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仲达尚随魏王征伐在外,故而这剑暂存于我处。”

尽管二人如今已经列席宴上,但曹伟心中还是颇为惴惴,不敢多喝一口酒、多说一个字,在案几后坐的笔挺,微笑着回应每个看向他的眼神,一脸贤良淑德相。
孙权正相反,他大大咧咧地落座后,便入定了一般,席间有人与他搭话也不理,只专心盯着跟前的一盘蒲桃。
替他周旋数次后,曹伟默默挪开一点,假装和他不熟。
直到孙权问,能不能把蒲桃带走。
“吴兄也知今日来此不易,这样唐突主人家,不怕被扫地出门吗?”曹伟有些焦急。他自生下来就是个小人物,在这乱世中活得不易,于是对每一个能让自己稍稍往上走一点的机会都分外珍惜,“吴谋”的坦然和大胆在他看来不可理喻。
“毋忧。”孙权的目光终于从蒲桃上移开,穿过人群紧紧盯住一个不起眼的中年男人,他拍了拍系在腰间的宝剑,“此物确属魏太子。你不是说这家主人是刘恭嗣之胞弟吗?太子为五官将时,刘廙可是他府上的文学掾。”
这是二人私下的交谈,与方才府邸门前当着众仆从做戏的对话不同。曹伟听后难掩欢欣,问“此话当真”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也可以轻易察觉到其中的雀跃,不过孙权对此并不在意,只一心观察着不远处与众人推杯换盏的中年男子。
此人自孙权入席时便被许多世家子弟环绕,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方才孙权状若对着蒲桃神游,实际上在静心听此人的言论。
“吴兄,并非在下恭维,实则方才你在门前拔剑的时候,那一身的气度就绝非寻常之人所有。”曹伟尝试刺探,“敢问吴兄与魏太子还有河内司马氏……”
“曹兄抬爱了。”孙权回神,作得意状,“我不过是想物尽其用,魏太子的宝剑,不用来出个风头,岂不可惜?”
他说罢朗声大笑,拍着曹伟的肩膀,看见对方露出了令他满意的复杂神情。
似乎是明白了“吴谋”现在不能指望,曹伟开始四处交际。孙权的目光又落回到方才那名中年男子身上,看见此人对着周遭众人一礼,跟着一老仆离开。
迟疑片刻后,孙权离席。
宅邸中草木丰茂,他装作赏景一路尾随,直到前面的两人进到一间屋舍内,他才佯装随意地转身离开,而后绕到院外山墙根下等待。
良久,中年人独自出来,被孙权拦下。
“在下济阴吴谋。”孙权拱手,“足下谈吐不俗,某欲请教。”
“请教何事?”对方戒备地看着他。
“桓文之事——齐桓晋文可算忠臣否?”
方才席上,此人便与诸士人论春秋诸侯,齐桓尊王攘夷、晋文称霸中原,这二人的功绩被他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却长篇大论地叹息周天子势微。
“足下以为呢?”中年人反问。
“总好过王莽。”孙权笑笑,转头看向远处席上的灯火,“友人相候,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他正欲离开,身后小径两侧却骤然窜出数个高大家丁。孙权在那瞬久违地一慌,多年前兄长遇刺的回忆在眼前闪过。
林深草茂之处,难免有猛兽藏身。
但他还是很快镇定下来,问:“可是在下礼节不周?足下何故如此?”
“你一路尾随又在此处滞留甚久。”中年人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刀口冷光森森映在脸上,“你说我何故如此?”
呜呼!孙权此刻开始后悔,自己何必涉险呢?
四下已无路可逃,他也抽出长剑横在身前:“这可是魏太子之物。”
“但太子又如何知道你来了此处?”中年人冷笑。
“他知道。”孙权断然道,“他肯定知道。”
他没有对曹丕隐瞒自己的行踪,赴宴前他在暂居的驿馆中留下了字条……但愿他和曹丕还能见面。
孙权在僵持中度日如年,但他举剑的手臂还丝毫没有酸痛之感,说明实则只过去了片刻。
隐隐的,道路尽头有人向此处奔来,近前之后先是一愣,而后对着中年人一礼。
是这府上的家仆。
那家仆言简意赅道:“太子殿下来访。”

回到席上,曹丕果然高高坐于主位,他侧目看向孙权,然后招了招手:“吴谋,你还不快过来!”
座下曹伟的目光逡巡在孙权与曹丕之间,带着甚为浓厚的惊讶还有几分崇敬。
“殿下。”孙权上前,坐在了曹丕左手边,“方才我差点遇险。”
曹丕看看孙权,又看看跟在孙权身后一道回来的中年人:“文人雅会,能有什么险事?”
“我听闻太子下顾,匆忙折返险些落水。”孙权回头一指,“若非这位兄台恰巧同路,拉住了我的衣袖,恐怕此刻我已成水鬼。”
曹丕抬眼,对着孙权所指举杯:“魏子京,你救了我的门客,当饮此盏。”



①此曹非彼曹,而且后来这人还被丕杀掉了……
山阳曹伟,素有才名,闻吴称籓,以白衣与吴王交书求赂,欲以交结京师,帝闻而诛之。——《世说新语》
②权:上钩了……(这个标注只是特地来贩个剑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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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曾不如君剑良

曹丕问,仲谋这把剑从何而来?
那剑正在曹子桓手中,被他抽出鞘来把玩着。这确实是一把好剑,剑刃映照着月光,白如积雪,利若秋霜——值得配予英雄,或者美人。
然而孙权却想到了另一把剑,他从容地与魏太子对视,笑答:“自然是从你房中取来的。”
“取?”曹丕指尖在剑刃上轻轻一弹,“不告而取?”
“怎么能说是窃呢?”孙权很快接话,“子桓可还欠我一把剑。”
十六年前正旦,那把孙权亲手系在他腰间,却被他遗失在渡口的白虹。
曹丕收剑入鞘,递给孙权:“还你便是。”
孙权轻轻抚摸剑身:“原物才能叫还,而且我跟他们说,这剑是你送给司马懿……”
“不要就算了。”曹丕收手,却发现孙权抓住了剑鞘,随着他收剑的力道凑到了近前。
“要的要的,子桓所赠,我怎能不要?”
“下回送仲谋毒酒,仲谋也要?”曹丕觑他一眼。
“要啊。”孙权点头,正色道,“我必斋戒沐浴,对着太子殿下所赠旨酒祷告焚香,而后……”
他话说到一半,刻意停了下来。
“而后怎样?”曹丕抬头,狐疑地看他双眼。
“而后给刘备送去。”
曹子桓终于笑了,但笑完就骂他:“刘皇叔也是个英雄,你要真用这般诡计害了他,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谁让他负我妹妹?”孙权狡辩,“而且关羽背盟之事,我不信其后没有刘备的授意。”
听到此处,曹丕又沉默了,他想起那句荆人欲反。邺城中所谓与西蜀勾结的“荆人”究竟是哪些?他至今毫无头绪。且樊城已在连日的暴雨下败于关羽,若“荆人”当真要反,便要趁此时机。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今夜那场私宴中,仲谋可曾发现什么可疑之人?”曹丕顺着剑鞘的纹路轻抚,指尖触碰到孙权紧握其上的手。曹氏夏侯氏的英才大多随父亲出征了,连他素来倚重的仲达先生此刻也在行伍中,如今邺城中他可信且可用之人有限,而面前不远千里自建业北上而来的孙仲谋算一个。
孙权用掌心覆住他手背,与他一起紧握那剑:“魏子京。”
“魏讽?”曹丕皱眉,“他是沛人,并非荆人。”
孙权道:“但今夜宴上大多是荆人,且这些荆州士人与他甚为亲厚。我心中有疑,便在他独自离席后悄悄跟随,看见他进了一处偏僻院落中的屋舍。”
“但我到席上之时,只看见你与他一起回来,而且你还说自己险些变成‘水鬼’,是魏子京拉了你一把。”曹丕有些困惑。
“是子桓你拉了我一把!”孙权碧色的双眼在月色下显得幽深异常,真有几分像是水中的什么精怪了,“江东御敌主要以水师,我自十八岁便提领江东,能不会凫水?就算掉到水中,也不会变成水鬼。”
“你是说……”
“魏子京从院中出来后发现了我。”孙权压低声音贴在曹丕耳边,“我便装作不认路,与他同行。而回到席上后,我在你面前编了这样一个谎话,他却没有拆穿,想是心中有鬼。”
他没有和盘托出,但告诉曹丕的,也不尽然是假话。
说罢他便吻上曹丕耳侧,凉而软的耳垂被他的舌尖抵住,曹子桓僵了一下。
孙权再接再厉,伸手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曹丕揽入怀中。那把雕饰精美的宝剑横在二人之间,有点硌人,于是孙权想要将剑抽出,却被曹丕抓住剑身轻轻一推,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政务还有一堆,今夜的事又扑朔迷离,我没兴致。”曹丕松开剑身,让孙权自己拿着,“仲谋早些歇息。”
孙权故作不甘:“你我上次相会,可还是建安十四年……”
“十年都过去了,仲谋何必争此朝夕?”
“十年都错过了,你我又没有朝朝暮暮,只能争此一朝一夕了。”
孙权说得很认真,坦诚的神色恍如当年那个问“小骗子”愿不愿助自己克成大业的少年吴主。曹丕明白他们之间的往事不可追,而来日又不可图,剩下的确实只有这偷来的朝夕了。
“那仲谋今夜陪我……”他思忖片刻,“看文书吧。”
孙权没有任何不快的意思,乐呵呵地随他在案几边落座:“子桓,我给你研墨。”
宛如往昔重现,但这次二人位置更易。

孙权在后半夜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曹子桓在叫他,还伸手在他额前轻轻点了点,但他未有回应。于是曹丕叫来两个宫人,把他搬去了榻上。
等到孙权再有意识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曹丕竟然比他起得早,不过气色不大好,坐在案前支着脑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羹汤。见他过来,抬头招招手,示意孙权一起坐下用饭。
“方才我下令让城中禁严了。”曹丕道,“清谈、文会、宴饮、游猎等,三月内一应禁绝。”
孙权刚刚拿起筷子,听他说了这话又搁著:“你想打草惊蛇?且禁绝士人间的交游,如何品评人物遴荐贤才?那些想藉此入仕或擢升的人岂不是要恨死你?”
“三月而已……只要等到父亲回来。”曹丕蹙眉,合上眼按了按额角。
“好,等魏王回来。而后城中士人官员联名上书状告太子,魏王一怒之下把你废黜……到时候你就跟我回江东吧。”
孙权说罢,看了一眼曹丕,对方刚刚合上的双眼又睁开了,而且颇为怨愤地看着自己。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踩了曹丕的尾巴,赶紧改口:“东吴数犯魏国边境,魏王看见我这个吴主必然大怒,到时候我奔亡江东,还请太子庇护。”
“父王又不是没见过你。”曹丕垂眼,“当年在谯县,你就站在他眼前,他也没认出你是孙权。”
孙权点头:“那倒也是,不过魏王看见‘吴谋’怕是也不会高兴。好在那时我尚且年少英俊,而今人老珠黄,与当年判若两人,魏王凭那一面之缘,大抵也不能认出我。”
“人老珠黄?”曹丕笑了,“倒也不至于此。”
孙权起身假模假样地行了个礼:“蒙太子殿下不弃。为了不负殿下的宠爱,臣要做些狐媚惑主的事情。”
曹丕笑得愈发恣意:“你要怎样‘狐媚惑主’?”
孙权却正色,摆出恭敬的姿态:“请殿下收回成命,不要禁绝城中文人的交游。只需控制好宫中禁军及城中守军,作乱之人若是手中无兵,便成不了气候。至于昨夜那个魏子京,我想再与他一会。”
曹丕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仲谋的‘狐媚惑主’还真是别具一格……去把你的剑拿来。”
他所说的只能是昨夜赠予孙权的那把。
孙权回房拿了剑,而后双手将其递到曹丕跟前。曹丕接过剑,亲手将其系在了孙权腰间。
“它叫‘流彩’,淬火而出时色似彩虹,像极当年故剑。”
孙权握住他的手:“子桓也如汉宣一般故剑情深?”
“宣帝不忘微时故剑,可他的故人却依旧被霍光的夫人毒杀。”曹丕低头,靠在了孙权肩上,“独赠尔新剑,唯愿故人穷生永乐、年寿延只。”
那声音很轻,像是呓语,也像是巫祝含混的预言。

当夜孙权便去拜访了魏讽。
在登门之前,他先找到了曹伟。
这回曹伟待他分外热情,恨不得连席而坐、同舆而出,拉着他的手直问:“吴兄,我怎不知你是太子的宾客?”
“我倒也算不上太子的宾客。”孙权摆摆手,“与太子有些旧交情罢了。”
“那你是太子的好友?”曹伟一听,双眼几乎要放出光来。
这倒有些接近了,于是孙权略一点头:“勉强,勉强。”
“今日贵人到访。”曹伟起身对他一礼,“在下招待不周!”
“曹兄客气了。”孙权上前扶起他,“前两日我初至邺城,许多事都有赖曹兄相助,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投桃报李。”
曹伟几乎要热泪盈眶,他死活不肯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孙权:“恩公这是要把我引荐给太子吗?”
那……自然不是。
“你先起来。”孙权抓住曹伟两肋的衣裳,往上一提,终于是把人提了起来,“不是太子,是平原侯。”
“平原侯?”曹伟一听,惊道,“不行不行,我诗文写得粗陋无比,平原侯不可能要我的。”
孙权哑然,这人倒颇有些十分局限的自知之明。
“平原侯不要你,太子就能要你?”
曹伟支支吾吾:“太子是未来的魏王,所需的必不仅仅是文人墨客……再说,太子的诗文似是不如平原侯的。”
前半句还算有理。
“太子文才便是真不如平原侯,那么比你如何?”孙权问,“要是果真只看文章,他二人都不会要你!”
“可我就是不会写诗作文。”曹伟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十分颓败,“父母耗尽家资供我求学念书,除了念书我身无长技。那些大家子弟自小游宴,七八岁就开始吟诗,今日咏明珠、明日赋玛瑙,这些东西我见都没见过。且我天资驽钝,写山水花鸟又写不出来,辩才亦是平平无奇。虚掷光阴悠游至今,只求谋个刀笔小吏做做,上能给父母一个交代,下不负自己数十年的挑灯夜读,从未奢求过能被引荐给太子、平原侯那样的显贵。”
孙权不知如何回应他,天下多的是曹伟其类,可无论是他抑或曹子桓,甚至是曹操那样的英雄,怕是眼中从来都没有这种人。
“吴兄,多谢。”曹伟再次对他一礼,“但我看还是算了吧,以我之才,无论侍奉平原侯还是太子,都太过勉强了。”
“且慢。”孙权架住了他,“天下所需的也不只有大才子、大谋士。你随我去见一人,我给你谋一个前程。”
“见谁?”曹伟打起精神。
“魏讽,魏子京。”


立秋快乐!丕丕伤感季即将到来!
我家这边立秋吃西瓜,脑补一个权快乐吃瓜而丕嘤嘤嘤秋风萧瑟天气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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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楼  发表于: 2022-09-12  
十九 重惠琉璃卮

魏讽确实有几分才智,但仅凭这点却也不足以让他在邺城负此盛名。

孙权与曹伟登门时,魏讽本人亲来相迎。“吴谋”他自然认得,而籍籍无名如曹伟,他也能准确叫出名姓。且他待人接物和善有礼,并不因“吴谋”是太子宾客、曹伟只是个白身士人而厚此薄彼。

大概是曹伟入邺求官以来受过不少白眼,极少有人待他像魏讽这般亲厚,他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直到落座内室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孙权不动声色,绝口不提昨夜私宴上的事情,只对着魏讽引荐曹伟。

但才说了曹伟的籍贯出身,孙权突然想起来,他还不知道曹伟的字。

“在下字文勋,以文立勋。”曹伟赶紧自己补上,说完又谨慎守礼地闭嘴端坐。

“文勋讷于言而敏于行,谨慎谦恭,可谓笃行君子。”孙权搜肠刮肚,把曹伟夸赞了一通。

魏讽附和:“而今士人诸生,夸夸其谈者多,如文勋贤弟这般捐华务实者却罕见。只可叹文勋明珠在椟,若非吴先生相举,不知要蒙尘到几时啊!”

曹伟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人把他夸成这样一个行止端正、卓尔不群的高世君子,或者说就没几个人夸过他,陡然被两个大人物——至少是他认为的大人物齐齐赞许,这说得实在是……

太对了!

曹伟登时觉得自己同“吴谋”魏讽相见恨晚,这二人简直是自己在扰攘世间不可多得的知己。等“吴谋”魏讽二人谈到要把他举荐给临淄侯一事时,曹伟几乎当场就想跟他二人结为异姓兄弟。

不过这也不能操之过急,他暗自盘算,自己现下还是个白身,等真正成了临淄侯的宾客,再提此事也不迟。

魏讽盛赞曹伟,摇唇鼓舌夸得花样百出;而曹伟越听越高兴,举起面前就酒觞就要与“子京兄”对饮。

见宾主尽欢,孙权趁机劝酒,曹伟才喝完一觞,他随即就满上,然后扯几句有的没的,叫曹伟再喝。

曹伟喝得无比痛快,待到酒酣耳热之时,都不消孙权来劝,他自己喝完自己满上,举着双耳觞涕泗横流,说他曹文勋飘零半生,未曾被人青眼相待,今得遇二位贤兄相荐,他唯有效死以报。说完便一下子栽倒在案几上,脑袋埋在肘间衣袖中抽噎起来。

孙权以为妙极。

他喜欢喝酒,更喜欢劝酒。然而江东诸如张子布等人,对他这点小小的爱好并不包容。他看着酒后几乎要把十八代家底都交代出来的曹伟,心想,这人倒是个不错的酒友。

“真是个妙人。”正在此时,魏讽说出了孙权的心声。

曹伟的哭声已经渐小渐无,想是睡着了。

孙权对魏讽报以微笑:“若非妙人,在下如何敢引荐给倾动邺都的魏子京?”

“我不是说他。”魏讽也笑了,“我是说你。”

“哦。”孙权坦然自若,“若无可取之处,在下也做不了太子的入幕之宾。”

魏讽摆出好奇的神色:“敢问足下是何时追随太子的?我在邺城数年,竟对足下从无耳闻,想是我见识短浅了。”

孙权不假思索,沉着道:“建安七年。”

魏讽“嘶”了一声:“建安七年?那你与太子……”

“太子那年十六岁。”孙权比划了一下,“这么高,一个人从许昌跑出来……我当时还不知道他是曹公的儿子。”

魏讽没有说话,盯着他,像是在判断这话是真是假。

孙权接着道:“我收留了他一段时日,后来他不告而别,直至建安十四年,我二人方才重逢于谯,坦诚相待。”

他说得离奇,但神色足够真诚,反倒使这些离奇的言辞颇为可信。

毕竟“吴谋”若是在编故事,何不编一个更能叫人信服的?

魏讽沉思片刻,问:“建安十四年,你已经知晓太子的身份?那你为何不自此入曹公麾下?”

“我是从族兄吴质处得知他身份的,曹公厌恶我兄长,也厌恶我。”孙权似是有几分踌躇,“更何况汉室衰微,我是以行商不仕……”

他言之未尽便匆匆收声,谨慎地看了一眼魏讽,而后不再言语。

“你是兖州济阴人。”片刻后,魏讽开了口,语调比先前柔和许多,“我亦出身济阴。”

“你不是沛人吗?”孙权问。

魏讽摇头:“我家世不显,如不自称谯沛出身,任览文钦等人如何会与我交好?元常公如何会举荐我为丞相西曹掾?若我一介白身又其名不扬,那些心怀汉室的荆州士人,又如何会愿意与我往来呢?”



汉践年四百余,天下心存汉室者何止荆人?他们如同游鱼散落在苍茫北溟,而魏讽就是邺城中的一张网。

得知魏讽鸠合荆人,曹丕并不觉得诧异。倒是孙权想把曹伟举荐给临淄侯一事,让他颇为不解。

“你要是当真想替那个曹文勋谋个好差事,不如让他来我这里。”曹丕拨弄着炉中香灰,“何必绕这一圈,走魏讽的路子送他进临淄侯府。怎么,我见不得他?”

曲室内暗香浮动,香气清甜柔和,是桂子的味道。

孙权伸手,想去扒拉曹丕新注入炉中的香料粉末,被对方一下子拍开。他搓搓手,笑道:“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想在临淄侯府上安插一枚棋子罢了。”

曹丕听后轻轻合上香炉:“子建也姓曹,你莫不是怀疑他?”

“我只是听闻魏子京与临淄候多有来往。”孙权挑眉,“魏讽是丞相西曹掾,一介文吏,手中无兵无权。他确有辩才,能鼓吹荆人叛乱,但他们要拿什么叛乱、夺下邺城之后又该如何?”

想要倾覆邺都,凭借几个荆州士人的家养护卫可不够。且曹氏在邺经营数年,根深叶茂,匡扶汉室的口号再怎样正义,也不能说服邺城所有官兵背弃曹氏。

所以不如打临淄候的旗号,不反曹氏,反太子。

曹丕明白他的意思,神色凝重起来,但半晌之后只轻声说了句:“子建是我弟弟。”



行年长大,每个人都在远离年少时的自己。

曹植记得自己年幼时与二哥最为亲近。在谯县那段时日,二哥常年跟随父亲征战在外,许久才能回来一次。但比起整日追鸡打狗的三哥,他还是更喜欢这个会读诗文、会给他饴糖吃的二哥。

不过兄弟二人毕竟差了五岁,曹植字还认不全的时候,他的二哥已能提笔作文了。他默默读完了二哥留给他的书卷简牍,十余岁便能出口成章。那年父亲已经位列司空,阖家住到了许昌,他跟着二哥游宴赋诗,文才不逊于乃兄。再后来,他的诗文写得比二哥还要漂亮,但兄弟二人却日行疏远。

虽同居邺城,但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二哥了。听杨修说,前几日他因醉酒误了父亲的敕戒后,二哥曾来过一次,神色颇为恼火,甚至想动手打他。

曹植想,换成自己,也是会恼火的,所以他就算挨打也认了。只是可惜他那时大醉,没能看见二哥,也没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醉酒一事后,丁仪兄弟时常劝他,不可再如此散逸怠惰。只有杨修不管,说理政之事自有理政之人,君侯行事,无愧于心就好。

唯有他与魏讽往来一事,德祖曾出言相诫,说魏子京其人巧言令色,专擅逢迎而不修私德,他日恐怕会给君侯招致祸患。

德祖也没说错,他那日正是与魏子京相饮而醉。只是父亲的敕令魏讽又没见过,不知者不罪。

杨修不喜魏讽,对魏讽举荐的曹伟也白眼相待。

魏子京造访临淄候府那日杨修也在,他听完魏讽的一顿胡诹,看着曹伟讥笑道:“不错不错,驽马不堪行远,却也不会失蹄伤主。”

离开临淄候府后,魏讽问他:“杨主簿,你我同为丞相僚属,不知足下缘何与我处处为难?”

杨修故作惊讶:“原来你也是丞相僚属。”

魏讽知他话中带刺,但也不愿与他争吵,揖手道:“前番连累公子醉酒误事,是某之过。”

“哼。”杨修甩袖,“行为臣,当尽忠。”

魏讽很快接上:“愿令皇帝陛下三千岁——杨主簿与太子亦是交情颇深啊。”

皇帝陛下,是那位远在许昌的汉帝,而不论魏王、魏王太子还是临淄候,如今至少在名义上,都还是汉臣。

他与魏讽也是汉臣。

见杨修不语,魏讽继续道:“弘农杨氏,四世三公,世受皇恩。当年李傕郭汜挟持天子,文先公无惧屠刀尽节护主。杨主簿可还有乃父的气节?”

“自然有!”杨修怒目而向,但很快便平复下来,“我为臣自当忠于天子,我为友,也不会坐观君侯遭人陷害。”

“我亦无心对临淄候不利。”魏讽一笑,“我还寄望君侯能成就一番大业,与我等同保汉室。”

汉室?

是刘皇叔的汉室,还是陛下的汉室?

杨修并不相信魏讽,他回到家中,思虑许久,翻找出一只琉璃酒卮,附上请柬一封,叫来仆从,吩咐道:“交予太子。”
———————————————————————————————————————————————

历史上曹伟没有留下字,这个字是我编的。

另外关于魏讽的出身,有济阴人和沛人两个说法。文中其实没有说明魏讽是哪里人,沛人出身确实对入仕更有利,此外根据柳春新教授《魏讽谋反案析论》中的论述,魏讽担任丞相西曹掾,可能是钟繇作为颖川人讨好谯沛出身的曹操的结果。文中设定魏讽不诚实但是很会做人,他随口胡诌说自己也是济阴人是“吴谋”老乡也不是不可能,虽然有点没必要。嗯,是我在硬往历史上凑哈哈哈哈……

杨修赠丕丕琉璃酒杯确有其事,但是时间我没考证。《魏文帝集全译》P405,只有两句封《答杨修书》记录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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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发表于: 2022-09-12  
二十 置酒高殿上


曹丕问,杨德祖这是什么意思?

剔透的琉璃卮被他托在手中,仔细端详,跳动的烛光透过琉璃映在他脸上。

一并送来的请柬被他放在手边,请柬上说,明夜临淄候府将设宴,请太子下顾。而受邀与宴者除却曹丕,还有一众荆州士人,以及魏讽。

孙权凑上前,下巴搁在曹丕肩头,也去打量那琉璃卮:“听闻杨修擅解谜语。”

曹丕转头看他:“这也是个谜语?”

“不一定。”孙权抬起下巴摇了摇头,胡茬蹭到了曹丕面颊上,对方略带不满地伸手捂住了脸。孙权抱歉一笑,抓住曹丕的手挪开,在那块根本没留下什么痕迹的肌肤上,用拇指轻轻揉了两下。

“他擅长解谜,你又不擅长。”

他的手被曹丕拍开了。

“你怎知我不擅长?”曹丕气哼哼地坐直,盯着那琉璃卮道,“倘若这真是个谜语……以摔杯为号?”

孙权拿起案几上的请柬扫了两眼:“然后席上暗藏的刀斧手鱼贯而出?杨修哪来的刀斧手?他能在邺城秘造刀剑豢养私兵?”

“那你说,这琉璃卮的谜底是什么?”

孙权作思考状,片刻后,他一拍大腿:“琉璃,死石也;酒卮,宴饮之器也。他的意思是,他对你已经心如死石,此番宴后,便可分道扬镳……曹子桓你干嘛打我!”

事实证明孙权也没有解谜的天赋。

二人坐对琉璃卮大半个晚上,也没猜到一个靠谱的谜底。

孙权昏昏欲睡,实在不想陪曹丕熬下去,于是抓起与琉璃卮一齐送来的请柬道:“明夜赴宴,直接问他去!”

次日天黑前,孙权独自去了一趟临淄候府。

府中正在预备晚上的宴饮,外间席上酒盏食器均已摆好,一众仆从正在布置内堂。

孙权佯装不经意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瞥见案几上有几抹琉璃色。

恰似此前杨修送来的琉璃卮。

他想进去顺走一个来看看,但才进入屋舍内,就看见魏讽迎面而来。

“本以为我来得早,未曾想到魏掾竟更早一步。”孙权一礼。

魏讽回礼,仿佛很亲昵似的拉着他往外走去:“不早不早,我才拜见了临淄候。若是知道足下也要提早来此,我必会到得更早。”

“此话怎讲?”孙权在院中驻足,含笑看着魏讽。

魏讽坦然回道:“自然是为临淄候倒帚门前,迎接太子与足下了。”

“这可折煞在下了。”孙权作惶恐状,“太子尚在宫中,我可不敢受临淄候、魏掾如此礼遇。”

“怎么,吴兄不是随太子一道而来?”魏讽问。

“哦,我想看看文勋,故而提前来访。”孙权这样说着,却往正堂内走去,“不过方才魏掾提醒了我,来临淄候府,还是要先拜见主人。”

然而魏讽拦住了他:“临淄候现在有客。”

“贵客?”孙权问。

“贵客。”魏讽点头。

“那就烦请魏掾替我向临淄候通报一声,待到宴上我再当面问候君侯。”孙权揖手,“在下先去看望文勋了,有劳魏掾。”

看着魏讽走入堂屋,孙权赶紧转身,快步离开去找了曹伟。

府内的一间曲室中,曹伟正在抄录文章。看见“吴谋”推门而入,颇为惊喜,正想起身见礼,“吴谋”已经大步走到他面前。

“文勋,今夜你以临淄候的名义调兵入城,这是太子写给临淄候的令书。”孙权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帛,直接塞进了曹伟怀中,“收好,马上魏子京就要来了。此事你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临淄候与魏讽。”

不过片刻,魏讽果然至此,说是在宴席前要先与两位友人小叙。

他刻意把把话头扯到曹伟身上,而曹伟怀里揣着令书、心里想着晚上调兵的事情,话都说不利索。

孙权见状,问他可是还有公务未完?曹伟听后连连点头称是,孙权便以此为由,拉着魏讽告辞了。

天色渐暗,宾客渐至。

孙权看着曹丕众星捧月而来,身边是那个司马家的不知第几达。魏王太子一行匆匆在他身边掠过,他起身行礼,仓促间微微抬眸,给了曹丕一个眼神。

该做的准备,我已经做了。

“吴谋”家世微寒身份不显,不能陪太子一道坐进内堂,只能在外间落座。

在席的士人约有数十,在太子来后一并起身祝酒。孙权端起酒盏的刹那迟疑了一下,他没有将酒饮下,而是用袖口挡住杯口,把酒液倒在了蒲团上。

祝酒完毕,一帮文人还要行令作诗,这就非常难为孙权了,他借口方便躲过了第一轮,第二轮还想尿遁,却被身边一个喝大了的士人拉住袖口,说什么也不让他走。

孙权咬牙,他也不是不能写,不就拼凑一下韵脚吗?仔细想想,总归能憋出来的。然而他才思考了片刻,身边那士人就歪歪倒倒地睡了下去,孙权疑惑,伸手拍了拍那人的面颊,却不见他有丝毫反应。

怎么会有人酒量如此不济?若是在东吴,必要命人给他泼一盆冷水清醒清醒……

然而转过头,孙权就意识到不对了。

因为席上的宾客已经倒下大半,余下的也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他陡然明白过来,酒水有问题。

不及多想,孙权快步跑进了内堂,果不其然,堂上众人业已“醉”倒,那司马家的小子正趴在案几上不省人事。

好在曹丕还直直地坐着。

“子桓!”他冲上主座扶住曹丕的肩膀。

曹丕的反应奇慢,眼神茫然地看了他一会才开口道:“仲谋?酒……不对,快跑……”

说罢双眼一合,身体往前倾倒,被孙权接在了怀中。

这下坏了。

然而更坏的事情还在后面。

孙权正准备带上曹丕先找个地方藏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太子殿下方才叫你什么?”

他转过头,方才还歪倒在曹植身边的杨修已经坐了起来,防备警戒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孙权面不改色:“太子叫我什么、我叫太子什么,这重要吗?当务之急是先离开此地。”

杨修瞥了一眼身边的曹植,一瞬的迟疑后,他答道:“不错,可临淄候府的路,你不认得。”

孙权已经把曹丕背在了背上:“杨主簿该认得。”

孙权背着曹丕,杨修气喘吁吁地背着曹植,他们贴着墙根,走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

院中无人,但临淄候府的其他地方,不知从何处调来了许多护卫,正在四下巡视。

杨修轻手轻脚地放下曹植,自己也贴着墙滑坐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喘了几口气。

“杨主簿可还好?”孙权没有心思休息,他甚至没把曹丕放下来,时刻准备着继续逃离。

“我长于文才,但武力稍次。”杨修叹道。

兼之毫无知觉的人身子更沉,孙权常年骚扰老虎以强身健体,此刻背着曹丕跑了一会,也有些吃力了,更何况“武力稍次”的杨修。

想是杨修还要休息片刻,孙权于是也把曹丕放下,坐在墙边,让曹丕靠在自己肩头。

“若非杨主簿机敏异于常人,今夜我等怕是都要落入魏讽手中。”他对杨修一抱拳。

杨修摆手:“足下也很是聪慧,还是足下向来滴酒不沾?”

孙权笑了:“滴酒不沾……是不可能的。聪慧也不及杨主簿,那琉璃卮的谜语,我与太子到底还是没能解开。”

“什么谜语?没有谜语。”杨修疑惑,“那酒卮是漏的,你们倒些水进去就能知道,只要方才宴上,太子用此琉璃卮饮酒……”

孙权无言以对,竟是如此。

“……太子倒也用这酒卮了,只不过把它当做寻常酒卮来用了。”杨修叹息,“不然过会足下可与太子一道拼杀出去。”

“什么?”孙权一惊。

要拼杀?可看看这里的四个人,能打的应该只有他一个。

“临淄候府共有四门,设有四座望台。”杨修气喘匀了,缓缓道,“你我需远离望台,绕过府门,去西南角垣墙破损尚未修缮的院落,然后翻墙离开。”

“那院落外有守卫?”孙权问。

杨修点头:“必然有,那处是临淄候的书库,君侯的印信等物都置于库中。”

曹植还是南中郎将,虽然此前未能带兵往救樊城,但曹操却也并未收回给儿子的军职。凭借南中郎将的印信,调令百来号兵士不成问题。

再加上临淄候府中的众多人质,控制邺城几日勉强足够了。

孙权想起方才在堂上并未看见魏讽,于是问道:“魏讽现下是调兵去了?”

“他方才借故离席,直到你闯入都未曾回来。不过他人去了何处,我也不知。”杨修答。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架着曹植的胳膊把人背回了背上:“不能再歇了,要尽早到魏宫去。”

宫中有禁卫,皆由曹操亲信统领,回到宫中才算安全。

杨修对临淄候府分外熟悉,所经之处几乎都能避开守卫,偶然撞上的两个都被孙权眼疾手快地了结了。

“将军身手不凡。”杨修抽空夸赞。

孙权能看出他神色中的戒备,但此刻孙权不想也不该去深究这个。他把背后的曹丕往上托了两下,简短地回了一句:“过奖。”

西南角的院落就在眼前。

孙权将曹丕也交给杨修暂时照料,把人放下的时候他看见曹丕皱了皱眉。

“琉璃卮是漏的,太子所饮较少。”杨修压低声音解释,“应该很快便能醒来。”

“那我们也不能等。”孙权说完,抽出方才从守卫身上顺走的佩刀,冲了上去。

积年累月的亲征和射虎都是有作用的,院外的守卫虽然人多,但远不及孙权灵活善战,被他迅速解决了半数。

孙权趁机对着杨修一招手,示意他带上曹植或者曹丕先跑。

但杨修独自一人就窜出来了,正在攻击孙权的一个守卫转身便去追他。

孙权找准时机结果剩下的两人,再快速往杨修的方向追去,将那最后一人也击杀。

“最初有一人跑去报信了。”他抓住杨修往曹丕曹植藏身的地方去,“赶快走。”

院中正在修缮的墙体上有几个缺口,比寻常墙垣要低上些许。孙权想自己先爬上去,然后让杨修扶住曹丕曹植,他再一个一个地拉上来。

然而当他从缺口处探出头,却发现墙外正站着魏讽。

魏子京一脸嘲弄,身后还跟着数十卫士。他们没有点火把,数十双眼睛正隔着夜色紧盯住刚刚爬上墙头的孙权。
————————————————————————————————————————————————————————

本篇题目来自出场就晕倒的吱吱

这一章写得很是自由,不太尊重历史那种自由。bug很多,比如调兵那段,古代调兵很严谨的,拿个太子令或者南中郎将的印信就能调到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连个符节都没有)。

然后孙权的邺城之旅,非常魔幻,总觉得自己ooc了(就是ooc了吧)……魏讽等人落网之后能好点,会来一段“权之赤心”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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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今尔何为自低昂


很久以前,在遇到曹丕之前,在孙权还小的时候,他想做一个游侠。

提三尺青锋,千里独行,走遍天下险峻之地,杀尽人间奸邪之徒。

随着年岁增长,孙权逐渐意识到自己大概率是当不了游侠的,更何况世间熟为奸邪熟为忠良大多时候也难以分辨。

不过同他的兄长一样,以身涉险始终能给他带来别样的刺激,那团热血在胸口翻涌的感觉,无论灌下去多少坛美酒、在后方听到多少次捷报,都不能给他带来与之同等的快意。

兄长去后,孙权一直压抑着这种渴望,以狩猎射虎暂为纾解——然而就算如此克制,张子布等人依旧颇有微词。

他的人生已然转向另一条轨道,他要去争衡天下,成一时之业,留百世之名。

恰在那时,他遇到了曹丕。

这个狡黠的、身份不明的小骗子,让他且喜且怜,于是且防且信。

时至今日,哪怕曹丕已成魏王太子,孙权仍怀有旧情。

旧情之外他也相信,曹丕终有一日会助力他成就大业,他也甘愿远上千里为之涉险。

故而,他对此时的险境也不是毫无预料。

墙外魏讽身后的数十死士个个披坚执锐,刀刃折射出的寒光映在孙权脸上,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胸中的血气翻涌——那种生死成败只在一瞬的感觉。

“吴公子这是要去往何处?”魏讽笑问。

孙权故作惊恐,磕巴道:“去……求一条生路罢了。”

实则,他是要等一条后路。



孙权和曹丕事先安排好的后路正在邺城城门口,怀里揣着一份太子令书,还有南中郎将的符节。

前者是“吴谋”送来的,后者则是他出府时,一个眼生的侍从塞给他的。

这就让曹伟十分为难了,令书上让他调兵入城,然后关闭城门;塞给他符节的侍从却没提城门的事情,只让他带兵进城后包围临淄候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到底是该封了整个邺城,还是围了临淄候府?

眼下他依旧顺利地调来数百兵士,浩浩荡荡地进了邺城,然后把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那位将军对他毕恭毕敬,叫他使君,问他要如何安排这些兵士。

这“使君”二字听得曹伟心神荡漾、通体舒畅,但一看那黑压压的一众兵士,他心里又惶恐起来。

这么多人,自己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呢?都带去临淄候府还是分派开来让他们守城门,如果要分派,每个城门应当安排多少人呢?

他全然不知。

“先……先关闭城门。”半晌后,曹伟憋出一句。

“所有城门?”为首的将军问。

“嗯……对!”曹伟点头,“关闭所有城门,留人严守,剩下的跟我去临淄候府。”

他说完便往人堆里钻,手中举着太子令书,一路说着借过。跟在他身后的将军呵道:“给使君让路!”

刷的一声,前方的士兵齐齐侧身后退,让出了一道可容两人行走的小道来。

曹伟惊喜地道了声“多谢”,然后欢快地跑向了城门口,出示令书后,让守卫关闭城门。

守卫正欲行令,远方蒙蒙夜色中出现了一个骑马的身影。马蹄声渐而清晰,那身影也变得真切,骑在马上的人见城门要关,赶紧抬手呼喊:“且慢!且慢!”

及到城门前,那人滚下马来,根本没瞧见曹伟似的,匆匆从怀里掏出个牌子在守卫眼前晃了晃晃了晃,便要进城。

“等等。”曹伟拦住他,“你是何人?进城所为何事?”

那人哎呀了一声,又从怀中掏出方才的腰牌,口吻略带抱怨:“我是长乐卫尉,陈祎。”

“长乐卫尉?天子身边的人?”曹伟质疑,“你深夜自许昌来邺,是奉了谁的令?”

“是……”陈祎的态度扭捏起来,他盯着曹伟看了两眼,嘶了一声,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反问道,“你深夜带了这么多兵马来城门,又是奉了谁的令?”

是说太子呢,还是临淄候呢?曹伟头一次感受到这种令人舒爽的纠结——两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都授命于他,让他一时间也不知该报谁的家门。

那就干脆都说了吧。

“是太子令我调兵封城。”曹伟思忖片刻,稍稍停顿,“还有我家主人临淄候,他予我符节,命我带兵入城。”

陈祎的视线扫过城中站满大街一眼望不到头的众兵士,而后换了副恭敬的面孔:“在下并未奉命,是在许昌城中发现急情,特来求见太子的。”

他说罢便凑近曹伟耳语了一番,曹伟听后神色骤变。



比起许昌的急情,此刻临淄候府中的危机更为迫切。

曹家的兄弟二人还在昏睡中,孙权和杨修分别被缚在一根廊柱上,而魏讽坐于主位,命人将席间的荆州士人们逐个带上来灌药泼水,待其醒后,问他们是否忠于汉室。

答是则留,且要在一张绢帛上署名;答否……以眼下之情形,还没有人敢答否。

“汉室?”孙权嗤笑,“汉室忠于天下吗?”

魏讽面不改色,回他:“天下是汉室的天下。”

“汉室的天下世道凌迟,率土分崩,熟人能挽大厦于将倾?”孙权问。

“总要一试。”魏讽没有看他,仿佛自语一般,“总有人在试。”

孙权知道魏讽言中所指,这也正是他心中所忧。倘使汉室复兴,真正施政于天下的,当真会是许昌的那位汉帝吗?

不会的。

便是刘备愿意归政于天子,他手下的数万兵将臣民,也不会像听命于他那样听从汉帝的号令。而到那时,东吴又将如何?强大了的汉室不会再去容忍他江东孙氏的割据,而仅仅凭借东南一隅,他无力也无理去与刘备手中的汉室对抗。

他宁可依附魏国,也不能再助力刘备,况且曹丕在魏。

“杨主簿想必也在试。”孙权转头看向绑在另一根廊柱上的杨修,“不过杨主簿是想让临淄候做伊陟,而足下是想令刘玄德为汉光武。”

此言一出,留在堂中的荆州士人有不少默默看向了魏讽,而杨修在此时又加了一把火。

“天子尚在,世无王莽,何需汉光武?!”

看向魏讽的士人更多了,且在堂中窃窃私语起来。

魏讽张口想要解释些什么,门外忽的骚动起来。须臾后,一家仆打扮之人入堂,跪地通报说,有兵将百余,堵在了临淄候府邸外,正欲破门而入。

孙权知道这些兵士从何而来,魏讽也知道。

但就目前而言,还是魏讽占据了上风。

今夜来临淄候府赴宴的众多贵客尽落于他手,魏王太子亦在其中。

他解开捆绑住杨修的绳索,很是恭敬地将其扶起:“当世确无王莽,但我等欲成魏王伊尹之名,安可令其不臣之子嗣位?”

孙权也看着杨修,不过杨德祖对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回应。杨修伸手索要魏讽腰间长剑,魏讽几乎没有迟疑便给了他,而后杨修绕开魏讽,走向昏睡中的曹丕,剑指魏王太子。

“以太子为质。”

魏讽抚掌称善,又令两名侍从架起曹丕,要前去与闯入的百余兵将对峙。

“且慢。”杨修转身,剑尖对着孙权,“把他也带上。”

“为何?”魏讽疑惑。

杨修回:“他是吴人。”



此话不假,孙权不仅是吴人,还是吴主。

但太子身边有一个吴人意味着什么?魏吴多年来战火不休,一个通吴的帽子安到曹丕头上,魏讽等汉臣不会放过他,就算曹操回来,想必也不会再让他坐这个太子之位。

被带入庭中时曹丕还在昏睡,孙权双手被缚,紧跟在他和杨修身后。

而站在他们跟前,代表那百余将士前来会谈的人,竟不是曹伟。

魏讽大惊失色:“陈祎,怎么是你?!”

孙权也忍不住问:“曹文勋呢?”

陈祎和和气气地回答:“他带人封锁城门去了,顺带将此处的叛乱告知百官。”

他话音刚落,孙权就趁机踹倒了一个架着曹丕的侍从,而杨修见状,挥剑斩向魏讽。

杨德祖比之文才确实武力稍逊,但对上魏讽竟也还凑合。被捆住双手的孙权就狼狈了些,被踹倒的侍从爬起来就要收拾他,另一个也丢下曹丕前来相助。

堂堂魏王太子,就这样被人丢在了地上。

孙权打算先让陈祎给自己解开绳索,不料那人竟胆小如鼠,掉头就往外跑。外面有曹伟调来的兵,孙权也想往那跑,他正纠结着能不能丢下曹丕的时候,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德祖,把剑给我。”

孙权转身,看见曹子桓已经从地上站起,接过了杨修隔空扔来的长剑。

白如积雪,利若秋霜。

如同多年前吴宫正旦宴上,剑光如练在曹丕手中流转,且今夜的曹子桓出剑更快,剑势更为逼人,转瞬间长剑就饮了魏子京的血。

孙权想,他那双手,适合拿笔、适合握剑,如今也适合杀人了。

随着魏讽倒地,方才两个追逐孙权的侍从也吓得奔逃离去。曹丕提着带血的剑走到孙权面前,他斩断束缚孙权双手的绳索,然后带着孙权走出临淄侯府。

府邸外的街道上聚集了许多兵士,还有被曹伟叫来的魏王属官。曹丕掷剑于地,插入土中的剑身发出阵阵剑鸣。

魏王太子负手,语调无喜无悲:“魏讽叛乱,现已伏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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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发表于: 2022-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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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发表于: 2022-10-14  
二十三 眼中无故人

曹子桓让他滚。

这样直白,也这样叫孙权安心。

若是曹丕摆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反倒让孙权担忧他会在自己返程路上安排些杀手什么的。但曹丕只是艴然不悦,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也毫不修饰自己的言辞。

不过孙权也不能就这样心安理得地离开,他继续问,依旧用对情人说话的语气:“十六年前,若是我求你留在江东,你会留下吗?”

这句话把曹丕问哑巴了,他能怎么答呢,他连说谎的余地都没有,他十六年前的所作所为已经是答案。

他懊恼地想寻找孙权言辞中的漏洞,并且很快找到了——魏太子扣押吴主,天经地义。但他却不能这样说出来,因为这句话一旦出口,他们就真的要全然成为魏太子和吴主了。

曹丕沉默地踌躇着,孙权贴近他抱住他,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佩着的流彩上:“我日久不归,东吴将会另择新主,届时旧主无用,甚至会成为江东的累赘。”

魏太子该明白的,于他们而言,政治生命的终结即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孙权感受到掌心下曹丕的手在颤抖,他施加力道与曹丕一起更紧地握住了剑:“子桓,那株桂树还在江东,我把它带去建业了。”



魏太子最终同意放吴主离开。

次日临行前,孙权去同杨修见了一面。

他们隔着一道栅栏,仿佛故友一样相对一礼,而后杨修自顾自地席地坐下,对孙权道:“我的死期怕是不远了。”

孙权心里很同意他这句话,但嘴上说的却是:“太子知道你绝非魏讽之流。”

杨修摊手:“那又怎样?我虽非乱党,但也不是太子的人。”他说着转过头,看向监牢墙顶高悬的小窗,“甚至可以说,我与你一样,心不在魏室。”

“那可不尽然。”孙权下意识反驳,“你我之心,截然不同。”

杨修很敷衍地点头:“嗯,不同。”

说完这句,他有些烦躁地站了起来,在狭窄的监牢中转了两圈,然后再次开口:“确实不同,虽你我皆以魏室之人为友。”

这回孙权没再反驳,而杨修想起什么似的,走了过来抓住栏杆,问道:“临淄侯近来如何?”

孙权回忆一番,这两日他根本没听到有关曹植的消息,在邺城的这场腥风血雨中,身处风暴中心的临淄侯竟仿佛隐身了一般。

他坦言答:“我不知道,那晚之后临淄侯府什么动静也没有。”

听他这样说,杨修松开了栅栏也松了口气,笑说:“那好,那很好。”

孙权问:“你还有话要对临淄侯说吗?”

杨修决然摇头:“没有。”

“对其他人呢?”孙权追问,“还有要说的吗?”

杨修抬眼,与孙权目光交接时眼中透出了然。

“没有。”他仿佛笑了笑,“人生至此无可言,剩下的话就让我带到黄土中吧。”

孙权的身份、魏太子与吴主的交情,这邺城中再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离开前孙权想对他说声保重,但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保重”二字实在讽刺。于是他只对杨修说:“我走了。”

杨修回他:“不送。”



孙权离邺之前没再见任何人,包括曹丕。他除了那把“流彩”之外没什么好带走的,于是简单地清点了一下行装,天黑前又去邺城的金市转了一圈,给登儿虑儿大虎小虎各买了些小玩意,然后便往城外去了。

不过孙权没想到,他离开金市的时候,能撞上曹伟。

曹文勋当时正垮着张脸坐在酒肆里,案边放着酒卮,跟前摆着酒盏。他一脸痛苦地举盏,闭着眼一口灌了下去,然后被呛得伏在案上咳嗽不止。

孙权驻足片刻,曹伟抬头时刚好跟他对上了视线。曹伟丢下酒卮,跑过来问他:“你要走了?”

他身上背着包裹、背着用布条缠得很严实的“流彩”,没有多少否定的余地,更何况他也没什么说谎的必要。

于是孙权点点头,说:“是的,我要回江东。”

“江东?”曹伟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

“你要留在邺城吗?”孙权反过来问他。

经过魏讽一事,曹文勋怕是不能留在临淄候府了。他虽然与叛乱毫无瓜葛,但魏讽举荐他去临淄候府的事情,多少都会有人记得。连位列相国的钟繇都被魏讽牵连而免官,更何况小小的曹文勋。

曹伟没有回答,怔怔的看上去游移不定。孙权拍拍他的肩,在包裹中翻找一番,最终在一堆叮铃咣啷的零碎玩意儿里摸出一只木雕小老虎给了曹伟。

他对曹文勋道:“你若还有仕宦之心,就带上这个,去建业找我。”

是夜晴朗,星汉漫天。孙权拿着魏太子的亲笔令书出了城,转头最后看了眼这座繁华复杂的北地城郭,而后连夜雇了艘小船,南下归吴。



回到建业,孙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接见吕蒙。

子明抱病许久,孙权在去往邺城前就令他离开陆口,回建业休养。二人见面时,吕蒙虽仍有病容,但精神尚可。

他说他是取道芜湖回来的,见过陆逊。

“那子明有没有看见孤留给伯言的信?想必伯言如今已经把信寄出去了。”孙权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勾了勾嘴角,“寄给曹操。”

吕蒙答没有,而后提起了陆逊建议突袭关羽的事。

孙权抚掌:“伯言虽没看过信的内容,但他明白孤的心思……”

他说到这里有些激动,站起来走到一边兰锜旁,将架在上面的“流彩”抽出剑鞘。

吕蒙注意到了这柄陌生的宝剑,流光溢彩的剑刃折射日光,落在吴主雄心勃勃的脸上。

“孤去了邺城。”孙权抚剑,“邺城果然有人心向汉室,不过他们叛乱未成,被曹丕斩草除根了。”

魏讽叛乱的事情,吕蒙也有所耳闻,看来他的主公也牵扯其内,甚至在暗中推了一把……不过他不需要过问这些。

“魏太子有联吴之意?”吕蒙只问了这个。

“不错。”孙权收剑入鞘,“孤在给曹操的信里说,愿出兵江陵公安,以解襄樊之危。”

吕蒙喉头一动,低沉下来的嗓音里像是压抑着一团火:“如此荆州可取,关羽可擒。”

十月,孙权听吕蒙之言,命陆逊为偏将军镇陆口。而陆伯言甫一到任,便给关羽去信修好,以恳切谦卑的言辞让关羽放松了戒备。同月,季汉前线粮草告罄,关羽自湘关取米,孙权便以此为由,令吕蒙带兵西征。

十一月,吴军舟师进浔阳,虎威将军吕蒙令将士着白衣,溯江行舟,奇袭江陵。

从襄阳到麦城,再到大雪纷飞的章乡,英雄末路总是叫人唏嘘。

孙权见到关羽的头颅时甚感恍惚,他想原来不可一世威震华夏的汉寿亭侯关云长也是会死的,他想曹丕或许能在这种时候吟出几句诗文来但他不会,他想自己可不能跟曹子桓似的犯文人病,得赶紧想想该拿这颗头怎么办……

多年前黄祖的头颅被他用来祭奠父亲,这回关羽的头被他送给了曹丕的父亲。当然两次处置人头时的心境大不相同,彼时少年意气的吴主早已变得老练圆滑,他明白一颗头颅可以搅动怎样的风波。

然而曹操又怎能让孙权拿捏?

仍旧像多年前一样,曹操把他当做小辈,一句“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轻易点破了孙权的小心思。他用香木给是昔年故友也是多年敌手的关云长雕塑身躯,殓以王侯之礼。

至于同头颅一并送来的劝进书信,老魏王把它拿给群臣看,而后留下了那句意味深长的“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魏王曹操征伐四方的脚步停下了,停在了洛阳,停在了春日之前。

这是曹丕未曾料到的永别,他放孙权离开的时候还在思考如何在父亲回来前抹去“吴谋”留在邺城的痕迹,然而现在不用了。

再也不用了。

如父亲所愿,他无视汉室的意志继任魏王,顺带着连丞相之位也一并继承了,朝着父亲“愿为周文王”的期许大步走去。

然后他安排曹植写《武王诔》,写完就让他就藩,不准擅自回来。曹彰也是,国有嗣君家有长兄,他索要玺绶是个什么意思?

他封赏了许多人也打压了许多人,他不安地握着父亲留下的权力——毕竟他不是父亲,不见得能像父亲一样,居于汉丞相之位号令天下。

他要更加名正言顺,就像父亲期待的那样。

暮春四月,魏武王下葬后的两个月,大将军夏侯惇随之而去。曹丕素服临城门发丧,站在金明门外,他想起建安九年第一次踏入邺城的时候,那场胜利扫清了长期征战带来的阴霾,也让他放下了自吴郡离开后一直未能摆脱的复杂心绪。古城八月的阳光仿佛把不可知的来日也照耀得光明璀璨。

城外群山入眼,飞鸟盘旋又隐入群山,他知道他的父亲就长眠在飞鸟归去的地方。曹丕站在所有人的前面,看着如旧山阿,突然觉得无比萧索。


———————————————————————————————————————————————————
建安要结束了,接下来就是黄初。

文中建安二十四、二十五年的内容对历史进行了大幅度篡改。尤其是魏讽叛乱一事,还有曹伟这个已经被我写成原创人物的历史人物……此外曹植和杨修这期间大概率都是跟随曹操出征了,文中把他们写在邺城。杨修的死亡原因是“泄露言教,交关诸侯”,后半句这里被我胡乱解释成心存汉室,蛊惑吱吱也当汉臣。

此外文中瞒瞒收到关羽的头之后,说的那句

“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没有找到正史记录,应该出自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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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发表于: 2023-04-16  
一路从老福特追文过来,没想到还是折在1200上面。我这心情喔,像过山车似的。表白大大,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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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楼  发表于: 2023-05-02  
回 28楼(搅基个铲铲啊) 的帖子
哇,谢谢,有朝一日我会发去凹3,不过好像凹3镜面最近也不行了,要跟长生天一样挂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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