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忘了如何设代码了……直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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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郭嘉在一道浅黄色拉毛水泥围墙前站住了。他认出了儿童医院临街的门楼。自穹门望去,依旧是石库门间嘈杂的小巷,通往门诊与住院楼;住院部白楼的格子玻璃窗还是老样子,在那窗后,他度过了比所谓“家”中更多的时光。
原来杨修误打误撞订的酒店到当年的医院不过一街之隔,他那说不上高明的方向感在此时倒很奏效。郭嘉打量周匝,马路两侧的梧桐大抵还与他印象中相仿佛,路边已经高楼林立。记得当时,自病房窗口望去是一排排整齐精致的红瓦屋顶,再远就是中苏友好大厦鹤立鸡群的尖塔,塔顶骄傲的红星昨夜在他迷乱的视野里颠倒,而幼时,它妆点过多少空寂的日夜。
你知道吗?为这颗星星摔死过一个人呢——我外婆说的。
记忆某处一个神秘的孩子口吻忽然响起。他想起来了,是邻床的小胖子,很活泼的一个男孩儿,因为激素药胖得走了样。然而还是很快活,常日笑哈哈的,很爱招郭嘉说话,哪怕大多时间是自言自语。
多疼啊,从那么高掉下来;他撅起肥嘟嘟的嘴说:我最怕疼了。
后来这个怕疼的小胖子夜里死了,死前叫了半宿疼,简直不像一个孩童能发出来的嘶嚎。在医生赶到前他唯有掩住耳朵,死死盯住窗外的孤星,像一只高高在上的、冷漠的眼睛,照彻长夜。
翌日他自不安稳的梦中醒来,发现邻床已空空如也,浆洗过的床单拉得笔直,好像从没有一个活泼怕疼的小男孩儿,存在过。
记忆中刺目的白色令他目眩。他蔑视回忆,而过好的记忆力却像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无用而不朽。死去的细节按它们固有的密码,在七月最后的黄昏死灰复燃。记忆与现实交织成密密的网,像树叶在头上飒飒作响。他从未留意过,这与雨声多么相像。
就像十六年前的下午,女人牵着他走出这里时一样。一见她的脸他就明白了一切。门房的无线电以扁平声调宣告当年最大的台风正在海上逼近,巨大的云臂遥遥掠过城市上空,一阵阵飘摇的凉雨。她撑一把滑稽的、散了架的花伞,风一来,伞骨就剧烈曳动,整个掀翻上去。
他眼中飞入冰凉雨点,女人扔掉伞,把他抱起来搂在身前。雨水胶合的长发黏在清丽脸侧,她漠然望着前方,搂紧他在被大风吹散的空荡街上,走着,走着。
也许再也没有哪一刻他更为爱她,她无边无际的绝望,她无依无靠的自由。在这风暴将至的世界上,唯一束缚他们的就是彼此了。
——每个人生下就活在囚笼之中,家庭、国家、社会分子错综的结构式、沉重肉身的樊篱,却偏紧紧抓住这重重锁链才敢嘶喘着,自以为安全地“活着”。可他喜欢轻,喜欢挣脱一切,轻轻一跃的自由。
自由的活着,或者,自由的死去。
酒精有个一视同仁的好处,对投怀送抱的买醉人,它总是慷慨而公正的。
唯独不幸的是,卖酒人恐怕就没有那么慷慨了——尤其买醉人没带钱的时候。于是半夜光景,曹老板奉诏去赎回某个喝霸王酒还和鬼妹打得火热的混账东西。歪在Taxi后座上,郭奉孝居然笑个不停,老曹问他笑什么,郭嘉手扶额头喘了口气:因为资金断链要人搭救,传出去我就甭在这行混了。
他笑够了,手滑下来虚挡在眼前,鲜润的嘴唇轻启,微微急促地呼吸着。曹操暗自端详他,好似要从这浪子躯壳里找到往昔的影子。他仿佛能看见当年的男孩,敏感,早慧,深灰的眼睛太早就洞悉人世的卑微与泥泞——太早了。
他的目光里染上一种深沉的爱悯,车外辉煌的街景华丽而静默地流过玻璃窗,蓝色光带忽明忽暗,间或掠过他们的脸。郭嘉似有所觉地望向他,光影流动,眼白幽蓝。
一段仿佛长久的静默。老曹笑笑,捉住他的右手:那岂不是要付我封口费?
郭嘉似笑非笑:五千万美金,不够?
你认为呢?
哈。郭嘉笑了声,忽似醉意醺然地倒向他,曹操正待去扶,嘴角上却不意挨了个马马虎虎的吻,再看清时,已是对方退开后脸上散漫的笑。
顾名思义,现报现销。
曹孟德简直哭笑不得。司机窥伺的眼光在昏暗后视镜中一闪而过,速速把这俩有碍观瞻的男人卸在波特曼门口。郭嘉忽然敛了笑意,径直推门而去,曹老板找钱也不要了,扔下一百跟进大堂。
他们回到房间,整理过的卧室像新翻开的书页,昨夜书写于此的所有情热全被轻轻揭过,只余索然无味的平整洁净,连他们之间难以界定的关系,一夕间似乎又有所不同。郭嘉一言不发自去冲凉,曹操心不在焉地换了酒店的睡袍,靠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在他身后,上海的夜晚烟雾腾腾,星光黯灭。
郭嘉的过去就散佚在这座城市之中,像拼图中失落的部分,他一直旁敲侧击想补全这个画面,而如今有一块重要的碎片被他握在手中,却禁不住踌躇不前。
郭嘉冲完澡,光着两条腿晃出来,身上一件宽大T恤,洗得旧了,棉质贴身柔软。他盘腿坐到床上,随手抓起遥控开电视,一秒不停地啪啪换台。光怪陆离的声音和光线充斥房间,夸张的笑,夸张的哭,好像喜怒哀乐发了酵,全塞进这个越来越薄的平面画框,LED艳丽的光里他无动于衷的眼球仿佛玻璃珠。曹操不能不想到,他从那儿来呢?这个单薄淡漠的青年?那个灰眼睛的男孩又是怎样走过茫茫人世的万水千山,来到他的面前?
LED变幻的光暗了,郭嘉头也不抬,对挡在面前的男人说。
曹总,有需求麻烦找别人解决,今天我不想奉陪。
他的语气十足轻快,曹操伸手抬起他的脸,指尖从他额头描画下去,眉骨,眼窝,鼻梁,手指带一丝烟味。 他眼睛里有种很深的,看不透的东西。
奉孝,下午姓辛的女人来过。
电视停在一档综艺节目,不见画面,只听都市男女哗然地一惊一乍,满口说着爱情的豪言壮语。
然后?郭嘉眼睛也没眨一下,定定地问。
她想知道你的近况。
一丝莫名的笑意涟漪般自郭嘉唇畔扭曲着扩散,却没有扩到眼睛里。他的眼睛像寒石,在晃动的笑意中冷然生辉。
那么,你有没有做成一笔好买卖呢?
他笑着抬起胳膊,搂住曹操的脖子,仿佛亲昵地低语:你的好奇与她的好奇,是不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了呢?
曹操设想过很多方式开始这个话题,末了选择最无技巧的一种。郭嘉是刀尖一样的人,他会把一切虚伪的皮相挑开,哪怕流出内里青紫的肚肠,也不对任何伪饰的安慰献媚。
对他,唯有单刀直入,白刃相接。
她是说了一些。
郭嘉笑得更深了。那你听得满意么?
刺猬似的,很在意?
在意?
在意我知道。
——你的自我意识还真是强烈。他专有这种讥诮的天赋,语气越轻捷,轻蔑越强烈。但曹操淡淡接了下去:大概吧。
你不想提,我不会问。
郭嘉嗤笑:大奸似忠?
曹操对他的讥讽不以为忤。就算我知道又如何,与你当日的经历也完全是两码子事。但郭奉孝,别睁着眼睛对自己撒谎。
——你自己忘得掉吗?还是只要能逃避就够了?嗯?
纠正一点—— 我从不忘记。
郭嘉轻慢地扬起一条眉毛,仿佛只是纠正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错误:做心理分析嘛曹总?用不着当弗洛伊德的信徒也看得出我心理病态,还是获得论证很有成就感?
他笑得恶毒又放肆:难道下午没听够,要我晚上给你补上几回?
比如——他凑近他,幽幽荧光照得苍白面上恍如罩了层狞戾的青白面具,血色微薄的唇开启,像一道被笑容撕扯开的旧伤口:你想问但问不出口的,我那嫁过三次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