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两人一起搬进的那条街叫作Rosental,G在心里暗暗翻译了一下:“玫瑰谷”,然后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拜托您还能再文艺点儿么?您确定您真的不是什么花街柳巷之类?于是他决定以后遇到地名人名什么的再也不去翻译它们了,嗯,连在心里想都不想一下。
那是一套有两间房间的公寓,差不多60平米的样子,白色的墙纸灰色的地毯(厨房和浴室当然是瓷砖啦不要脑抽),风格简单,很对G的味口。所以他在第一眼看到这间公寓,尚未确定室友的时候,就已然跟房东把合同签了下来。然后在Y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他满意地发现他对这套公寓的认可度也挺高。
两人几乎没费任何唇舌就确定了各自的房间:Y要了朝南的那间,阳光充足;G要了另一间朝北的,光线暗些适合睡懒觉,且因为是底层的缘故,落地门窗外有一个小花园。说是花园,其实有树有草而没有花,Y表示他不是很喜欢,对此G却十分地满意。花花草草什么的,侍弄起来麻烦到天上去了。
安静(真的是安静)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两人平日里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间,公寓的隔音效果甚佳,又隔了一个玄关,做什么彼此都听不见任何响动。偶尔能遇见的地方是厨房,厨房挺大,有一张吧台式餐桌,供两人吃个早饭什么的没问题。
Y每天7点准时起床——这也是G后来偶尔一次才知道的,Y的动作很轻,根本吵不到他。(对此G一直默默感激着,因为他的睡眠质量很差,稍有点儿响动就会醒来,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然后两个小时以后G起床,洗澡吃饭赶10点的课。每天G起床的时候Y就已经出门了,厨房的烤箱里会散发出面包的味道,浴室里会留下他惯用的洗发水的味道——都是很香的味道。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同住了大半年,虽然G有时候会觉得这样的生活难免有些寂寞,但寂寞总比嘈杂来得容易打发。他还是像刚来的时候那样:一天一部电影,不是在学院就是自己在家看;学期之中到处晃悠着蹭蹭课,假期时候泡在图书馆写写论文;他还在大学的一个语言实验室里兼着一份学生助理的工作——就这样还能保证每天九到十个小时的睡眠,连G都不禁开始佩服自己了。
然而什么事情都不发生是不可能的。
某天晚上——本来什么都好好的,一如过去的每个晚上——本来已经睡着的G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声闷响,听上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下去的感觉,于是就醒了。他起身裹上浴袍打开门试探着唤了Y两声却没听见回答,于是冲到他房间一推门,看见Y倒在地上,一手遮住了半边的脸。
G忙过去扶起他,拉开他的手一看,额角鼓起了一个大包。
“出什么事了?”G扶着他的肩问道。
Y半闭着眼睛,口吻虚弱地答道:“忽然眼前一黑……没站稳……好像磕着了……”
“没伤着眼睛吧?要不叫医生吧?”
“没事……我就是有点贫血……而已……我自己清楚……没事……”
“你……你做论文太拼命了吧……”
“和那个无关。”说完微微瞥见G一脸“鬼才信你啊”的表情,指了指旁边床上,“最近读那个有点多……”
G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瞟见是本书,一本德文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真是的,读书也能读成这样……G觉得有些好笑,却又有些笑不出来……
“这书我没收了。”G说着抓起那本厚书晃了晃,“你把身体调养好了我再还你。”
Y的嘴唇动了动,然而什么也没说,就又把眼睛闭上了。
G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老毛病又犯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于是顺手拿过从自家室友那里半抢过来的书来翻,翻过扉页竟尔在背面空白处发现了一段手写的文字:
“他脸色苍白,目光如火,怀着对俄罗斯的狂热与恶毒,放出一道道闪电。他一边口吐白沫一边大声赞美苦难和唯凭信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热烈的抽搐痉挛,失声痛哭却又哆哆嗦嗦。这是一个生在十九世纪的约伯,精神思想的泰坦,他连接着天堂的最高点和地狱的最深处,摆出的一个个内心问题都是烧红的锁链,他却把它们紧紧缠在身上痛苦着幸福,或者说越痛苦他就越幸福。在他笔下一个个恶棍、杀人犯、妓女和小丑面前,我都没资格说自己是个庸俗不堪的市侩,我只是一只匍匐着的臭虫!阿门!那个诞生了陀思陀耶夫斯基的民族真是让人无比嫉妒!”[1]
这段文字让他觉得不知所措。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那个室友静默又恬然的外表下居然还有着这样的……怎么说呢,这样又犀利又激昂的一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以为他不过是个面容清隽却没有内容的人,欧洲身材高大长相标致的男生满大街都是,G站在他们中间反倒显得有些清瘦和落拓,所以这位Y同学貌似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更况G从来就不喜欢勤奋的孩子,他一贯大言不惭地宣称:每日看书不得超过四小时,或写论文不得超过两页,否则容易脑残。总之就是这么一个被G认定了“无可挖掘内容”的室友,加上今晚这个小小的“事故”,着实把他给震了那么一下。
“没准儿不是他写的呢,这段东西。”G想了想,就把书丢到一边去数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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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段是引言。恕不能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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