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手术后第二天,G就被“释放”回家了,被告知一个月后再去随便哪个眼科医生的私人诊所复查即可。J教授执意要来接他,并送他回家,因为他说他知道,瞳孔被放大了一时间难以复原,独自在大街上走挺不靠谱的。
于是G让他顺便帮自己买副墨镜带来。其时夏季早已过去,J一愣:“你要那个做什么?”G解释说自己的眼睛现在看上去就像刚演完恐怖片出了片场还没来及卸妆的,说不想走在街上吓倒路人一片。
说的是路人,其实他心中所顾忌的,也就是那一个人而已。
两人到了家,刚巧Y也在,听到声音从自己房中走了出来,抱歉地笑道:“那天匆忙间忘了问你们,到底去的是哪家医院,我没J教授的号码,你手机又是一直关着。”说着手一摊,“本想去探望你,结果没去成。”
G也笑:“病房里就算开了手机也是没有信号的。没事儿,去不去都一样的,心领了。”
Y又简单问了几句情况,G一一作答,然后道:“教授啊,这次多亏了你。周末我请你吃饭如何?”见J教授一时不语,又道:“我亲自下厨,包饺子,如何?”
J犹豫了一下:“好是好,不过不能安排在这个周末。你得休息。两周以后的那个周末吧。”
G笑:“好。”转向Y道,“你也一起?”
Y道:“这次不行。我过两天要回国一趟,办些事情,不一定能及时回来。”
“那到时再看吧。”
“好。”
两周之后,G写了封Email给Y,问他周末回不回得来。Y回信说大概尚需一周,周末是回不来了。于是J教授到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是厨房里满手面粉的G一人而已。
J走进厨房,仿佛走进了一个战场,看看一旁托盘中排列整齐的成品,再看看面前连脸上都有面粉沾到的年轻人,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掏出一件什么物事,递到G面前:“你看,我果然没买错东西,你果然缺这么一条。”
G定睛一看,顿时华丽丽地囧在了当地:一条碎花围裙!顿时有种想把J从厨房的窗户中丢出去的感觉。
然后只听J教授不紧不慢地续道:“我在家做饭的时候也穿这个的。”
G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你去死!我才不要亲眼见到。
J毫无察觉地抖开围裙,想要帮助G穿上它。G一个转身装作没看见,强作淡定道:“快包完了。我先煮几个你尝尝味道如何?”
后来那围裙一直被G收在衣柜的底层,没丢掉,却也不曾穿过。
G和Y合租的公寓并无客厅,玄关太小太暗,于是饭后两人泡了茶,一人披了张毯子坐在G卧室窗外的小花园——哦不,是“草园”中,天南地北地闲扯,有时也相互吐槽。
G说发现德国学生对德语语法一窍不通,交流困难;J则批判当下学术界论文遣词造句太过矫情,给阅读平白无故地增加了障碍;G抱怨别人听说自己所学专业之后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个专业将来能做什么工作呢”,让人消化不良;J则嘲笑学术界对于诸如postmodern(后现代)这类概念的用词:“我倒要看他们还能给之后到来的时代冠以什么新鲜名词!”
茶喝完,G又去开了一瓶红酒,取了两只杯子,回来说道:“教授啊,我在想,圣诞节假期去哪儿玩呢——你有什么好建议不?”
J道:“你要是想暖和和热闹呢,就去南欧,西班牙意大利什么的,或是北非。本来希腊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最近那边有点乱,还是暂避的好。”
G一言不发地听着,一边点头。
“要是你不在乎气候,又想玩得清净些呢,那就去东欧。布拉格啊,布达佩斯啊,维也纳啊,都是不错的。”
G噗地笑了:“维也纳又不是东欧。”
J正色:“你还真别说,维也纳可是比布拉格还要往东呢。”
“啊?真的?”一般来说,人们把奥地利算作和德国一样的西欧或中欧国家,而捷克则是不折不扣的东欧了。
“你自己去翻地图就是。不过这事儿一般德国人也都没意识到的。”
G坐着没动,踏遍了大半个地球的J教授的话,他自然信得过。
“布拉格好玩么?”他问。
本是随口泛泛一问,却打开了J教授的话匣子,他滔滔不绝地开讲布拉格的城市分布,河道在哪里,旧城区在哪里,犹太区又在哪里,还有哪个景观一定要去看,哪家咖啡店的口碑最好,哪条街道最有特色,诸如此类,跟讲自家后院似的。G想起了他上次讲欧洲历史的情形,不禁微笑。末了J说道:“我有不少照片,你要不要看,下次发邮件给你。”
G笑着摇头,一边腹诽“你就不能给我留点自行探索的余地么”,一边又道:“这个城市的历史呢?”
J于是说起了卡尔四世的时代,说起日耳曼文化昔年在东欧的辉煌,又说起当地的德国少数民族,以及犹太血统的弗朗茨·卡夫卡。他说:“今人都道卡夫卡是奥地利作家,却不知,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布拉格。”
G点头:“嗯,当年还是奥匈帝国。”
J又道:“卡夫卡临终前让人烧了他的全部手稿,这典故你是知道的了?”
G又点头:“可是在我看来,他那分明就是在说反话吧……”
“哦?”
“他分明就是想说:你敢烧吗?你不敢烧吧?来,纪念我吧!”
J笑着叹了口气:“这个,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G换了个话题道:“那个卡尔四世呢?是哪个年代的人?”生怕J纠结于学术严谨,特意补上一句:“大概就行。”
J眉头轻皱,望天道:“一三四几年来着,具体我记不清了……”
G终于忍无可忍吐槽道:“行了行了,够具体的了……我说大概的意思是,精确到某世纪就可以了,你居然来个精确到年份……”
J讪讪地笑了,又道:“布拉格的话,我可以和你同去。”
“你去过那么多次了还去做什么。”
话虽如此,G却飞速脑补了起来,想象着和J教授一道,站在古城郊外山上,指点江山风物,历尽他胸中所蕴藏的历史——这样一场足以受益终生的旅行,G又怎能不神往。然而他沉吟良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深秋静夜,却是连草虫之声都已不闻,仅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轻响,蓦地里一片寒凉。
J拿起酒瓶,将最后一些红酒与G分了,忽道:“约你那室友同去也好。”
G脸一红,难得地用了中文腹诽道:这家伙真的不是属狐狸的么。神色尴尬间,不置可否地道:“他论文答辩完了就要回国了。”
“这样啊……”J沉吟半晌,“你知道亚里士多德的Rhetorik(修辞学)的吧?”
“啊?”G心道:这话题可岔得真远……“嗯,在隔壁哲学系的课上略略听过。”
“你啊,Pathos至上。”此言一出,G愣在了当地,不明就里地看着J,后者不慌不忙地续道,“你那室友嘛,依我看,是个Ethos至上的人。”J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他本想说“他怎么可能接受你的感情”,话到嘴边却还是换了句说辞,“你们怎么可能合得来……”[1]
一时间,G仿佛全身血液都已凝固,瞪大眼晴微张着嘴,良久良久不能言语。他知道他是对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然而他就是不能也不愿承认状况罢了。
于是他也许是故作轻描淡写地道:“那么你呢?你是Logos至上的?”
“显然。”J一撇嘴角,“明知不可为的事情,我不会偏要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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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Pathos, Ethos, Logos三要素大抵有点“动之以情,晓之以义,喻之以理”的感觉(敬请意会)。郭嘉是至情之人,荀彧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大义,而贾诩的行事原则则是理性——这是我对火凤中三人的解读,和历史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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