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这些天来,G一直想问Y,他到底什么时候会离开,却一直都没有真的问过——倒不是说两人完全碰不见面,只是偶尔见到彼此的时候,G总是欲言又止地问不出口了。然后,在他敢于开口之前,发生了另外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这天Y回到家,发现G抱着个茶壶站在走廊里,愣愣出神的样子。
Y跟他打了个招呼正准备进去自己的房间,却听见G不确定地道:“那个……你,能帮我打个电话给J教授吗?”
“啊?”Y疑惑地皱了一下鼻子。
“我找不到我的手机了。”G轻描淡写。
Y半摊开手掌:“我没他的电话号码呀!”
“那个……”G向着他的方向转过身来,眼神空洞而游离,“我的notebook里有备份。”
Y掏出手机来递给他,后者却并没有接过去。
“还是你帮我去找一下吧。”他说。
“怎么?”擅动他人物品无论如何不属于Y的教养范畴。
“因为——你听着,然而千万别被吓着,千万保持淡定——”G的语调坚定而平和,“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然后听见Y倒抽了一口凉气,G都能想象出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没事的,真的,视网膜脱落而已。”G一边解释一边安慰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有数,你放心,动个手术就没事儿了——你帮我把J的电话找出来,然后我来跟他说就好了。”
“万一他不在怎么办!”Y快步走向G的笔记本电脑。“要不要叫救护车?”
G忍不住好笑:“没必要,又算不上急诊,兴师动众的,何必呢。”
“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打电话叫出租车。”Y一边等着程序启动一边继续给出建议。[1]
“住院手续之类,J可以帮我办啊,出租车司机又不能。”
“Y不假思索。
G一愣,随即笑道:“嗯,多谢了。”
G下意识地没有把自己的这个室友算在“发生了任何事情可以依靠的人”之内,听了他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觉得有些温暖,也有些抱歉,于是东扯西拉道:“这毕竟是在德国嘛,住院的细节你也各种不了解,我还是欺负欺负地头蛇吧。”
“说的也是。”Y点头,“开机密码是什么?”
“呃……”G略一脸红,“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等Y反应过来又补充道,“是德文拼法,用w和i的。”[2]
Y不再说什么,找出了J的号码,拨好了递给G,然后听他俩讲电话。G说“我跟你说过的”云云,J教授貌似也没太惊讶。挂了电话之后一会儿,J教授就到了。
J帮G联系了一下医院方面,Y又在他的指点下帮G收拾了洗换衣物身份证件医疗记录保险卡之类住院必需品——顺便发现,自己的这个室友居然还挺有条理——然后装进G平日里用的背包递到他手里。
“你就别去了呗。”G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医院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这个……”Y犹豫。
“没事,你忙你的吧。”J教授也劝道,“我带他去就行。”
“那好。”Y勉强点头,“我明天去看你。”
“没事儿。反正我也住不了三两天,小手术,快得很。”
Y听了心想:你这副情形差点儿没把人吓个半死,还“小”手术呢。却也不知还应该再说些什么,于是只有那句:“Gute Besserung(祝你早日康复)!”
“谢谢。”G辨着声音大概的来路,冲着Y咧嘴一笑,然后试探着向J所在的方向伸出手去。
J握住G的手,扶着他出了楼道,在帮他打开车门的时候还不忘伸手在他头上拦一下,以免他不能目测车顶的高度而磕着脑袋。
G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麻烦你了。”
J只是微微一笑,什么也没回答。
很快就办妥了手续,G被告知第二天就可以进行手术[3],之后只需住院观察一晚就可以出院。
于是G向J感慨道:“这里还真是迅速。几年前我在国内做同样的手术,住了足足有半个月的医院——快把我给闷死了,嗯,还不许洗澡。半个月下来,人都馊掉了。”
“对了,”J教授忽然道,“忘了问洗澡的事情了。”
随即转身回去问了医生,得到的答复是:“随便啊,爱什么时候洗都行。”G听了转述,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得意神情。[4]
本来是双人间的病房,另一床恰好空着,J于是一直陪着G在说话。没过多久就是晚饭时间了。
晚饭送来,J揭开盖子看了一眼,道:“这饭你肯定吃不惯。”说着描述了一下晚餐的内容:面包、黄油、奶酪、香肠,还有西红柿和酸黄瓜。[5]
“冷餐啊……”G撇了撇嘴,“不过无所谓了,有的吃就行了,医院嘛。”又道,“那你晚饭怎么吃?要不你就先回家?”
“不如咱们叫外卖吧,”J道,“正好我也想吃中餐了。”
“这里的中餐外卖也就那么回事儿,你知道的。”G无可无不可,“要是你留下来跟我一起吃晚饭,那咱们就都叫外卖好了。”
半个小时以后,俩人用一次性刀叉吃着明显被西化了的中式快餐。
“我觉得味道还不错。”G首先表态。
“我也觉得还行,没你之前形容得那么可怕,”J附议,“不过也许是因为咱俩都饿了。”
“哈哈,可能吧。话说教授你陪我到这么晚真的没问题么。”
J摇头,接着发现对过的年轻人现在是根本看不见的,于是咽下了口中的饭道:“没事,我打了招呼的。”顿了一顿,又问道,“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初那次是打球了还是跟人打架了?”
“都不是,”G嘟囔出半句,然后把嘴里的东西嚼完,“是先天的。”
“这种毛病也有先天的……”J这句半是感慨半是疑惑。
“对啊,眼底薄嘛。”G半弯起左掌模拟出一个眼球后半部的形状,又用右手示意了一下位置,轻描淡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两国的医生都说过,像我这种眼底,视网膜总归是要脱落的,就算二十岁不出问题,四十岁上也是要出的。”揣度着J唏嘘不已的情绪,反而语气轻松地道,“现在出问题倒还好呢,毕竟年轻恢复得快些。”
J苦笑:“那你以后就少用些眼睛吧,别总坐在电脑前面了。”
“没用的,”G干脆得很,“我问过医生了,有什么注意事项可以避免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医生说,百无禁忌,因为做什么都没影响,也就是说,不做什么反正也无法避免。”
“话虽如此,总归还是注意些得好……”
“我觉得我已经够走运的了。”G笑道,“你想啊教授,我若是早生个一两百年的,就一辈子是个瞎子啦。”
“嗯,这倒也是。现代科技让你避免成为荷马了。”[6]
G听了这话,语调忽转幽深地“望”着天花板道:“也许倘若哪天真看不见人了,就看得见人心了。看不见风景了,也许就看得见这世间运行的法则了。”
J心中一恸:“你现在不也能看到。”
G喃喃地道:“总觉得看得还不够透彻……不知道是年岁所限,阅历所限,知识所限,还是干扰太多……”
“你啊……”J此言一出,却不知该接续什么词才好,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G搁在床单上的手。
G眉一扬,手却纹丝未动。
言语有时,静默有时。[7]
末了,J在G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站起说道:“好了,我走了。”
G循声抬起了头。
J又伸出手去,拢了拢他半长的凌乱的黑发,道:“你也早点休息吧。晚安。”
“嗯,晚安。”
这天夜里,G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跌倒了,有人前来相扶。他伸出手去,却又立即缩了回来。因为他发现,那前来相扶的,并非他所待之人。
在坠入深渊的那一刻,G惊醒了。窗外阳光明媚,他察觉出温暖,却没能够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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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德国的出租车很少,一般需要电话叫,市内也有固定的几个可以打到车的地点。走出家门当街拦车这种事情,几乎是没可能的。
注2:德文和英文在拼写俄国人名字的时候是很不一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德文Dostojewski,英文Dostoyevsky。又如塔可夫斯基,德文Tarkowski,英文Tarkovsky。有规律可循。
注3:按理说手术之前是要提前几天进行常规检查的,然而这些常规检查是在家庭医生处进行的,不是在医院里。不过既然是同人,就不那么琐碎了。
注4:国内顶级医院的手术做得其实和德国医生是一样好的,起码在我这个个案看来。然而问题出在防止感染上:国内的手术室都要全封闭,手术后要打N天的点滴,不许洗澡不许这啊那的;德国的眼科手术室是不封的,普通房间而已,也没有吊针现象或是各种禁忌。
注5:很多德国家庭晚上吃冷餐,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家庭,德文表示“晚饭”的有两个词,一个叫晚餐(Abendessen),另一个叫晚面包(Abendbrot),由此可见,晚上吃冷餐是传统。然而随着现代生活节奏的改变(睡得越来越迟,晚餐越来越重要),热餐/正餐作为晚餐也很常见了。
注6:古希腊吟游诗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盲人。
注7:语出《圣经·传道书》,第三节。为配合情节,句序被颠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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