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西征黄祖,近日来被孙权提到了议事簿的最前列。
这几年征山越,讨山贼,收编整合出来的部队孙权分别交给吕蒙太史慈等人操练,初始时散沙一盘的乌合之众,此时也都有了几分整肃的模样。
上一战虽未能将黄祖擒获,收获却还算丰富,连上江夏以东几个郡县东吴疆土扩了不少,各郡皆由当地官设都尉治理,屯田兴渠,休养生息。
更令孙权宽慰的是,江东各大士族亦在孙氏根基渐稳下逐步归心。要得到立足乱世各为己利打算的世家支持,不拿出点像样的实力来去证明这个江东之主他做的当之无愧,那些面上的服从迟早也是一纸空谈。
然而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却始终横在孙权心上。
江夏一战,前来投奔的甘宁本是一路跟随吕蒙而行,当日孙权率军折返回援海昌,吕蒙带了人马先行一步,他便跟在了孙权直领的军部。孙权一心顾念陆议安危,疏忽间也忘记了甘宁于凌统的杀父之仇,没想到,不出几日二人便惹出了事端。
那日吴军停驻休整,正想着上岸调整片刻的孙权方才走上甲板,就听身后噗通一声,一个人影滚落船头跳进了水里。
随即另一个人也跟着跳了进去,口中大骂:“水贼!有种别逃!”
“你这小雏,本大爷不跟你计较你倒是上脸的很!” 甘宁一边划水,一边避着凌统挥来的拳头。没想到这小子水性这么好,到了水里还大拳挥的凛凛生风,水花四溅。
矮身钻进水里,躲开了凌统紧追不舍的攻击,趁着他没反应过来,甘宁回身后撤,借着水流之力潜到了凌统身后,近身的一刹那,他紧紧抱住了对方腰部,顺势一击打在了凌统肩上。然而毕竟是在水中,水流的缓冲之力让甘宁的攻击变得并没有什么力道,倒是凌统一惊之下本能的挣扎,呛了一大口江水。拼命咳嗽喘息着,凌统奋力回击,两人扭打之际皆顾不上凫水,不一会便又双双没入了江水。
甲板上围观的将兵早已闹作了一团,哄笑声乱响一片,竟似也恨不得同那两人一般找人干上一架。
孙权看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忍不住断喝一声,“闹什么闹!统统给孤滚回原位,全军禁足一日!”
当甘宁凌统被五花大绑压到孙权帐下时,孙权简直哭笑不得。
只见两人都是满面通红,大汗淋漓。甘宁左脸一块淤青,刚好连上眼眉鬓角,整张脸呈现出怪异的囧字。而凌统一张俊脸拧的乱七八糟,明明是恨不得将对方剥皮剜骨的架势又迫于吴侯威慑不得不乖乖跪在地上。
孙权故意沉下声,对二人道,“黄祖大敌尚未攻克,吴军倒先内讧起来,亏你二人也是为将者,如此扰乱军心成何体统?!”
“回主上,老子……不,末将也不想与这小雏为敌,”甘宁苦着一张脸,“但末将也不能糊里糊涂的就做了这小雏的刀下鬼啊……”
“什么糊里糊涂,你杀了我爹死一百回也是应得的!”凌统怒道,“还有,小爷叫凌统,你再叫小雏试试看!”
“住口!”孙权喝道。停顿了片刻,他走到凌统身前,抽出腰刀隔开了束缚的绳索替他松了绑。
“大局为重的道理孤不想多言,凌老将军一生戎马,为我江东战至最后一刻,孤敬他念他。你若有心为孝子,就该多想想令尊的心意。”
凌统秀眉蹙起,牙关紧咬着下唇,胸口起伏,终是伏身哑声答道,“是,末将知错。”
望着眼前稚气尚未脱净的少年,孙权脑海里忽然划过了陆议的面孔。
当年庐江城破的一刻,他是否也曾露出过这般倔强而悲戚的神情?
孙权叹了口气,走过去扶起来凌统,“这次孤不治你的罪,你且回去罢。”
目送凌统离开后,孙权替甘宁松了绑,接着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胸口。
甘宁猝不及防,向后退了几步,诧道,“主上……这是?”
“好你个甘兴霸,弃了黄祖投奔东吴不想着如何建功也罢,这倒是想杀了我江东功臣之后不成?”
“末将错了,末将不敢了。”甘宁嘿嘿的陪着笑脸,心知孙权也无心怪罪。
“光说无用,孤这就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是,末将万死不辞!”
孙权眉眼一弯,扬起嘴角,“就罚你平时多照拂公绩,再让孤看到他张牙舞爪,孤就把你绑起来随他发落。”
“主上……我……”甘宁期期艾艾。
“你这是想抗命?”
“末将不敢……”甘宁赶紧拜首领命,“主上放心,末将一定让那小崽子服服帖帖的,再也不敢滋事。”
至于如何收复凌统,还是日后在做打算吧。
虽然甘宁满口答应了下来,孙权却始终有些不安。并不是担心凌统不顾大局,只是想到从此凌统终日都要面对杀父仇人,同袍共战,如此,对于一个还不足二十岁的孩子来讲终归是有些残忍。
既是宿仇,又怎可一夕之间化解。
回到江东之后他曾问过吕蒙,若以陆议为偏将替了凌统可否妥当,没想到的是,吕蒙支支吾吾,只说同军抗敌,倒不失为二人言和的一个机会。
孙权暗下回头看他,只见吕蒙垂首不语,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如墨,轻云蔽月投下片片阴影,本只是薄薄的一层流云,偏又随风聚在了一起,浓厚的颜色掩住了尘世贪嗔执念,不见人心欲望流淌有如地府冥河。
吴侯府庭院幽深,卧房内床帏间间深深浅浅的纱帐落了一层又一层,隔开烛火的光亮,也隔开了最后一寸清醒世界。室内无风,帷帐却在隐隐摇曳,宛如水波渐次荡开,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压抑不住的喘息呻吟终于缓缓散去,留给黑夜彻底的宁谧。
有些受不了这样的闷热,孙权一把拉开了层层帐幕,本已不算明亮的烛火却还是微微刺激了他的双眼。他翻身起来,双手撑在床上,将身下人圈在了臂膀之间,借着明明暗暗的烛火细细的打量着陆议。
感受到了孙权的动作,陆议睁开眼看着他,高潮余韵甫平下,清秀的眉目此时仍带着几分平日难见的迷乱。他抬手想擦掉脸上未干的水痕,却被孙权捉住了手腕,孙权一只手从床上抬起,随着重心无法平衡,他就势又倚压在了陆议的身上。
纤细的腕骨被细细的舔吻着,刺痒的感觉逗的陆议一阵想笑,继而就真的笑了出来。
“笑什么呢?” 孙权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
陆议目光一闪,即使是在床第之间这样的亲昵还是令他觉得有些别扭。
“我在想,主上什么时候这般孩子气了。”不同于惯有的清润,略带慵懒沙哑的嗓音在孙权心上轻轻刮了一下。
低头吻着对方眼角,潮湿温热的触觉便顺着唇一直流入孙权心底,滟波涟涟。
“那伯言心中,孤是什么样子的?”
陆议想了想,答道,“主公就像那潭中蛟龙。”
“哦?”孙权微微挑眉。
“潜蛰深渊之际,令人无从猜测,而一旦乘势九天,又将使人难以望及。”
“呵,”孙权低低的笑起来,手指一寸一寸沿着陆议白皙的背部抚摸,感受着对方背脊坚实而细腻的微妙触感,“伯言真会说话。”
孙权翻了个身,侧躺榻上将陆议完全抱在怀里,“那么,你愿不愿成为那蛟龙之翼呢?”
陆议闻言一惊,不明所以,“还请主上明示。”
“下个月,孤要率军再征黄祖,令你为偏将军可好?”
本想只是随意闲聊加上情事之后的困倦,陆议心神松懈的靠在孙权怀里,有一搭无一搭的回应,却不想孙权此时竟然会忽出此言,放松的神经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他想起了此次回到陆府见到陆绩的情景。陆绩已经离开了旧府,来到吴郡首府出仕。他知道以自家小叔的性子是决计不愿为孙权做事的,然而略加思索,却也隐隐明白了个中原因。
“主上,议实怕难当此任。”
背上抚摸的手指停了下来。
陆议没有回头,微凉的夜风随着方才被孙权拉起的帷帐钻了进来,只觉得背后那个怀抱渐渐失去了温度。
“是么,本以为你愿领兵的。”平缓的语调淡淡吐出,却是毫无意外的情绪。
陆议嘴唇咬紧,寒意从赤裸的身上透过每一个毛孔,随着血液流至心口。
“此战一别,大概又要经年之久,孤舍不得你呢。”把头蹭上陆议发间,不等他做出回答,闷闷的声音却从背后传了出来。
陆议停顿了一下,而后转过了身来,扬起脸与孙权额头相抵,却是避开了话头,“主上此去定能大获全胜。”
冰凉的双手环上孙权结实的胸膛,仿佛只有这样的拥抱,才能化解那纷乱无休的森寒,无关猜忌,亦或占有。
轻柔的呼吸喷在彼此脸上,挑起微温的热度,随即双唇相碰,撬开齿关,渐进深入。
无以言,便也无需言,竟似另一种形式上的相濡以沫。
时光碎裂在漆黑的长夜,延出的方向看不到尽头。
只剩下一场沉沦不醒的梦。
次日回府不久,陆议便收到了孙权的诏书,分派精兵两千随陆议共赴驻地,以防趁吴军西征之际,山贼再度来犯。
垂首叩拜,从使者手中接下诏书,直至脚步声远去,陆议才抬起头来。散发着淡淡墨香的竹简上,是孙权俊逸而雄劲的字迹。没有封号,只是遣来了兵将随他调度,此般做法倒也真是符合那人一贯深邃的心思。
下个月的这个时候,孙权便要率军出征了。
回师西进,逐浪吴江,当江涛被战甲劈出雪色浪蕊,当日光被锦帆割成金色剪影,东吴儿郎又该是何等英姿勃发?
陆议闭目而立,竹简紧握手中置于胸前,清浅的暮色映着他苍白的脸庞也有了一丝红润。
“伯言。”陆绩从偏房出来,看到独自立于夕阳下的陆议。“吴侯说了什么?”
陆议闻言回首,将手中的竹简递与陆绩,时光的痕迹淡淡的印刻在了那张曾经桀骜的脸上,那个偏执激烈的少年已然多了几分沉静的模样。那么自己,又可曾在这流年的洗礼下蜕变?
“算是好事”,陆绩抬头微笑,“主上到底还是分了兵权给你。”
“嗯,来之不易。”陆议微微垂下头,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眼眸,不知心绪几何。
“听说主上曾想要你做偏将军的?”
“你怎么知道?”陆议心下诧异。
“子明对我提起过。不过你为何拒绝呢?”
陆议没有回答。若是经吕蒙之口,那必是孙权议事时曾说过,如此看来,倒也不仅仅是那夜床第间的试探了,难道吴侯倒是真心想要予他为将,反而是自己多心了?
然而初回府邸时,陆绩的一番话他依旧记忆犹新。
伯言,我若出仕,孙权才对你会更加安心。
抬首远望,早春薄暮中,微风扫过的苍穹呈现出夕阳渐下后特有清凛,夜色已悄然逼近。
“难道,我不该拒绝么。”
“呵,也是……来日方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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