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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重发][权逊] 尘妄 上 END
夏时子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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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发表于: 2020-12-01  
【第十九章】


孙府后院的石山暗处,月色黯淡,影影绰绰间,两人身形幽隐如鬼魅。
“前面亭廊尽处向左转,您会看见一处别院,那里是孙府侍仆住的地方,”陆议低声道,“在下祝将军一击得手,报仇雪恨。”
“嗯,你小子藏好了,可别露出马脚坏了事。”尤突走出两步,又回头对他说,“以后别在下在下的,听着恶心。”
“是是,知道了。”陆议连连赔笑。

待到尤突的身影彻底湮没于夜色中,陆议脸上也换上了另一抹笑意。
那天见过孙翊后,陆议并没有急着离开,寻了个借口摆脱了带路的小厮,他前前后后在园中绕了几回,大致将地形岔路印在了脑子里方才回到尤突所在的客栈。
此夜再度造访孙府,为了避人耳目,陆议从府邸后面的一条小路带尤突穿行到孙翊府院深处,叫他暗中干掉个小厮换上衣服拿上腰牌,尔后混到孙翊起居的地方,伺机行刺。
本就是预谋好了的事情,引孙翊下令讨贼,激怒尤突誓求手刃仇敌,而后骗取他的信任,让他不疑的按自己计划行事,最终得以借刀杀人。
一行而来,路上尽是些奉命讨贼的军部,尤突脸色每狰狞一分,陆议心下便安上一分。
孙翊死于家仆之手,传出去也不过是令人唏嘘的街头巷闻而已,孙权不下令彻查,又有谁会来多管这等闲事?这样一来既除了后患,亦不会引出大的动乱。
陆议有些疲惫的靠上背后石山。如此,孙权可会满意?
无论如何,这一切终将结束了……
破晓时分乌云密布,凝重的空气席卷起风雨来临前泥土潮湿清新的气息,眼见又将是一场绵延烟雨。
尤突终于出现在陆议面前,带着一脸隐不住的兴奋。
“臭小子,”他显然是极度欣喜,这一声臭小子叫的也不像从前那般带着暴戾,反而有几分亲切的意味,“大爷我……”
然而,未及完成的言语永远定格在了那里,以及那绽放到最后一刻的喜悦。
仇恨终得了却,生命尽处犹自带着心满意足,谁又知这算不算是一种幸运?
过了很久,陆议才走上前去,慢慢俯下身拔掉了尤突胸前一枚做工精细的袖箭。
沾染了鲜血的剑刃闪着凄艳,陆议凝视着自己的双手,那样白皙干净的样子,竟像是一种无言的讽刺。
他忽然跪了下去,沉默的叩拜于尤突尸首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阶脱力般的一动不动。
这一动荡变故至此终于平定,孙翊尤突双双丧命,丹阳无忧矣。
可他陆议却也由此双手沾满了鲜血。阴谋诡计,笔笔都是血债,,可到头来他究竟又想得到些什么?
海昌之乱,他说不愿见吕蒙冒险,他说江东不可失去孙权,可他又该如何解释吕蒙告诉他吴侯平安无事那一刻的如释重负?而今丹阳叛变,他其实完全可以用更简单的方式去处理,又何苦如此费尽心机,亲临险境?
他的确不忍见江东再度动乱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可倘若孙翊不是那人的胞弟呢?这期间种种计策又有多少初衷其实也是为了保全那人?
出仕之前他曾对陆绩说,他只是因为利益相同而已,吴侯需要广纳贤士治理江东,而他需要得到吴侯的赏识才能重振陆家,不提恩怨,如此妥当的刚好。 可之后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和孙权有了这等羁绊,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已经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的心迹,或者说,是不敢看清。
迷雾后面隐藏的轨迹,将是对他自祖父殉城那年开始的人生的彻底颠覆。
更可怕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何时开始的,又是如何一点一点蔓延,直至包裹了整颗心。然而复到如今,即使他放下所有,背叛掉作为陆家子孙不该忘却的一切,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了么?
陆议无不悲哀的感到,其实孙权并不会完全信任他,那一次次欢好无论多么缠绵悱恻,也不能代表亲密无间。而造成这一切隔阂的恰恰又是他一直以来所放不下的坚持。
孙权有整个江东,可他陆议又有什么?
不过是满手鲜血和一颗不知道如何处置的心而已。
良久,陆议站起身来,步履一个踉跄,跌在了尤突身旁。
凝视着已逐渐呈出灰败迹象的尸首,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捡起落在一边的袖箭对着尤突脸上划去。
毁尸灭迹,查无可查。
陆议蓦然大笑了起来。
即使彷徨痛苦,他却还在努力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就像是某种难以自控的本能一样。那么,这算不算不是一种报应?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整个世界寂静的只剩下他混乱的呼吸散在了风中。

待到蒙蒙细雨落满天涯之时,陆议已撑了一把青伞走在山间石路上,缓缓落步,踏起的细小水花殷湿了鞋尖,微凉的水汽从足下渗透上来,一颗心也渐渐被润成清泠泠的,不复方才焦灼激荡。
他抬起头来,刚好看见一只雨燕划过枝头,轻盈玲珑,转瞬没入林间。
沿着雨燕消失的方向,陆议向东远望,雾气迷茫的苍穹与远山连成一片,直至延展到视野尽头。
吴郡。隔了山水千重,是否也如这般清丽缱隽,空灵的纤尘不染?
尤突将死之时凝固的喜悦已随风消散,孙府上下乱成一片的叫喊呜咽也已渐渐远去。只有一抹沾染在袖口处的血渍,提醒着他这一场诡魅无息的战争实则惨烈而残忍。
[ 此帖被夏时子初在2024-01-21 13:49重新编辑 ]
夏时子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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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发表于: 2020-12-01  
【第二十章】

未及鲁肃陆议回府,丹阳急报已经传了过来。
孙翊死于家仆之手。
前来报丧的信使诚惶诚恐,只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迁怒到自己头上。要说孙翊平日待人还算宽厚,怎么就被手下给暗杀了他实在也是说不清楚。 好在孙权倒是没有难为他,交待了些安抚的事宜便叫他回去了。
信使走后,孙权扯了扯嘴角。
若叫你们都看出事端来,那还是伯言的手段么。
至于孙翊是如何处理掉的,他不想,也不会去问。徒增伤感的事情不如不知。孙翊不能留,这点他和陆议都心知肚明,然而倘若陆议为了自保则必不会杀了孙翊。于是从鲁肃离开那天起,他便一直在期待那人给出的答案。
孙权双目轻阖,嘴角弧度翘的更大。
伯言,你到底没有负我。
孙权起身踱到窗口,一夜清风卷着细雨扫过天幕,此时空气中依旧水汽朦胧,夹杂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 想着陆议就要归来,他在府里也有些坐不住了,索性牵了骏马到城郊山地打猎去。

于是当陆议和鲁肃赶回吴侯府时,便看到孙权兴致甚高的策马而归,后面还跟着两个随从扛着打来的野味。
二人不约而同感慨道,难得这种时候主公还能有这样的好兴致。
而相比于孙权的好心情,陆议此时却是思绪万千。
那日雨中良久思索,许多事情不仅没有理出个头绪反而越发乱了起来。 此番回府,他实在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孙权。
二人将丹阳之事大致汇报了一番,彼此都心知肚明,于是有些话也就没有挑破,尔后便随着孙权的话头商讨丹阳太守一职的人选。
尘埃落定后,三人都沉默了下来,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鲁肃默默看着孙陆二人,自他们回来后,吴侯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人身上,而陆议倒似浑然不觉,整个人静默的像一座雕像。 这些年吴侯的心思他也是猜出了几分,只不过这等事也实在不是他该去过问的,索性两眼一闭装瞎子。
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鲁肃轻咳一声,对孙权一揖道,“主上,此番平乱陆督尉功不可没,在下还请主上重赏。”
孙权笑指了鲁肃一下,“子敬真知孤,孤也正在琢磨着该给伯言什么赏赐呢。”
本就有些心不在焉的陆议自三人议事结束后神游的更加厉害,直到感觉袖子被鲁肃扯了一把。
“什么?”
孙权眉头微微蹙了蹙,自打这次回来他便觉得陆议有些反常,一张脸表情阴晴不定的,每次目光和他撞上都匆匆错开眼光,连平时那副滴水不漏的表情也都不见了。
“孤说,要重重赏你。”
陆议终于抬起头,看上孙权眼睛,尔后起身颔首抱拳,“为主上分忧是在下的本分,怎敢堪求重赏。”
孙权微笑着点点头,也不再多言,“赏赐的事容孤三思,不过伯言啊,你这海昌督尉当的着实有些屈才了。”
随后那一双眼微微弯起,衬着那不同于常人的瞳色倒真像极了碧水月影,就听孙权继续说道,“孤当拜你为定威校尉,增兵两千,即日起驻守利浦,如此也好继续威慑山越流寇之辈。”
陆议起身拜谢,却见孙权一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胶着的目光似是有了温度,不知不觉面上便热了起来。
席间美酒清醇,野味鲜美。这一顿饭二人吃的倒是十足舒爽,一路奔波的疲劳也消了大半。
天色见晚,鲁肃心领神会,称府上家母挂念提前拜辞了吴侯。
傍晚夕阳透过窗棂,微暝的光线照的室内温吞一片,连席上人的面庞轮廓都跟着模糊了起来。
孙权凝视陆议片刻,随后走下上位坐到了他身边,又伸手揽在他腰间紧了紧手臂:“你很反常。”
陆议没有出声,等着下文。
孙权叹了口气,扳过他肩膀让他正面自己,“伯言,这么多年了,你我之间有些事一直没有说开,是不是?”
陆议一怔,“主上在指什么?”
“当年庐江之乱,你是不是始终耿耿于怀?”
缄默这些年的事终于说了出来,孙权甚至有些紧张。 没想到陆议却是笑了起来,“若是放不下,今天陆议就不会在这里了。”
孙权也笑,“还记得那一晚,就是你赴任海昌前夜,孤对你说了什么么?”
“那晚……主上说了很多话。”
“孤曾说,孤的确不敢信你,但孤宁愿错信你…记得么?”
果然是这句。
陆议点点头表示没有忘。
孙权将下巴搁在陆议肩头,语气很柔缓,“丹阳的事,孤很欣慰。”
似是不知该怎么回答,陆议顿了很久才回应道,“在下对江东一片赤心,天地可鉴。”
孙权直起身子,凝视着陆议半垂的眸子。
“那么,对孤呢?”
又是长久的沉默,尔后陆议忽然抬起头,拉过孙权的右手放在胸前,笑道,“主上若想知道,那不妨挖出来看看呀。”
衣襟忽然被拉开,随即孙权温热的唇便跟了过来,吻在了心口。
“舍不得。”
陆议叹息一声,眼色悲喜莫辨。他忽然反手抱住孙权调整了下姿势,似带有某种隐示。
孙权被陆议的举动撩拨的心尖一颤,随即俯下了身去。
闭上眼,陆议侧过头去含住对方耳垂,继而向上舔吻描摩,不放过一寸一毫。 彼此呼吸渐渐炽热的纠缠在一起,烈火一样的温度烧破理智,蔓延成绯色的海角天涯。
孙权略抬起身子,将案上酒盏执起,杯中残留的美酒润湿了手指,随后向陆议身后探去。
陆议猛的向后仰去,凌乱的发丝划起弧度,掩住了那一秒的疯狂。他扭过腰身努力配着这对方的进出,摇天撼地般的冲撞里,只剩下魂不守舍。
他想,他确实是太需要这样一场欢愉,以身体最原始的本能去湮殁那些纠缠不清的心念。
至少这一刻,他们只是一对沉沦在欲望中的囚徒,不分彼此。


[ 此帖被夏时子初在2024-01-21 13:50重新编辑 ]
山河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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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发表于: 2020-12-03  
写的太好了呜呜呜呜呜 不知道会不会有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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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楼  发表于: 2020-12-05  
那个人居然是蒙蒙,实在是想不到
小鹿这是本能地为权仔着想吗,就算是双手沾上鲜血
夏时子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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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发表于: 2020-12-07  
TO 山河: 谢谢喜欢=v= 下部什么的~目前还木有……

TO 千里江陵一日还:小鹿目前还处在刚刚开始面对自己内心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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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当陆议第三次被孙尚香打倒在地时,孙郡主再也忍不住吼了起来,“陆议!你就这么不愿意娶我呀,嗯?”
方才议事完毕,陆议刚刚离开吴侯府,半路上便被孙尚香截了下来,对方扬言如果能够胜了自己手中的七星宝剑就答应嫁他为妻。未等他反应过来,亮晃晃的剑刃已朝他刺了过来,伴着少女衣袖间扬起的淡淡清香。
陆议闪身避开要害抽出腰间佩剑抵挡,一击弹开,却见孙尚香再度挥剑而来,笑颜明丽,抬手落步轻盈如燕。腰身一扭向前倾过身子,陆议肩膀正撞上孙尚香握剑前刺的右手,剑锋贴着他脸颊而过,削下几缕黑发后剑势也去了大半,而他却在一撞之下连退几步随即坐在了地上。
如此反反复复了三次,少女脸上的笑意终于也是挂不住了。
陆议苦笑,从地上爬起来弹了弹身上的灰尘,看着对面脸蛋红扑扑的少女,道,“阿香无意于此,我又怎敢冒犯啊。”
孙尚香一脸好不委屈的模样,呵斥道,“就算被看穿了你也好歹给我点面子嘛!”
“是是,在下知错了,在下甘凭孙郡主责罚。”陆议憋笑,好模好样的深深作了一揖。
陆议入幕将军府那年,二人相识于一个偶然。那时他还只是孙权手下的一个并未有多少实职的幕僚,日子过得也算清闲,孙尚香便常常找他骑马射箭。虽然时日不长,二人却从此交情甚好,每次陆议回府述职都会抽出几日陪孙尚香四处游玩,一来二去吴夫人便也动了招婿的心思,只可惜孙尚香一直赖着不肯同意,连带着孙权也一旁加以阻拦。
孙尚香双手交叉抱胸,笑的一脸八卦,“那好,你给我实话招来,你不肯娶我可是有了心上人啊?”
陆议神情一滞,憋了半天才回道,“这些年一直忙于公务,我倒是没考虑过这些。”
“你再忙能有我二哥忙?”孙尚香一脸不屑,“我二哥可都娶过两房嫂嫂了,现在登儿都会叫我姑姑了呢。”
“……呵,我怎能和吴侯相比。”陆议淡淡摇了摇头。
孙尚香一双大眼睛闪烁不定,不明白为何陆议忽然脸色有些不好看,只道这人大概是面皮薄闷骚。随后又记起自己的本职工作,继续循循诱导:“那……如果有个既美丽又温柔的女孩子一直倾心于你,你可愿意娶她为妻呀?”
“那当然是求之不得了。”陆议苦笑,除此之外,他还能作何回答?
孙尚香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压低了声音神秘的说,“那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三日后,吴侯亲自登门陆府,为先讨逆将军之女做主婚事,所赐帛绢玉器皆属上品。
此时陆绩病笃,甚至无力下床拜见吴侯,只得让陆议出言以表歉意。
等陆议府上家仆将赐礼全都抬走了,孙权也挥手屏退了站立在一旁的随侍,堂内便只剩下了他二人。
孙权瞅了陆议一眼,“伯言,不知道这桩婚事是否合你心?”
“在下多谢主上美意。”陆议站起身,一丝不苟的对孙权一拜,口气却没有一点恭顺感激。
原来那日孙尚香所指的好消息竟是指孙茹。
江东上下谁不知道当年孙策和陆家的那点事,如今孙权将孙策之女许配给他,他若表态拒绝,旁人会怎么议论,孙权又会怎么想?这是摆明了叫他没得选么。
这倒好,三日之内愣是生生比这人降了一辈不说,搞不好还会落个趋炎附势数典忘祖的话柄,这位吴侯大人也真是会给他出难题。
“伯言……其实孤也不想这样,”孙权有些讨好的看了看眼陆议脸色。这段时间陆议对自己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许多,他惊喜之余却也越发小心了起来,得来不易的东西总是越怕失去。
过了一会,孙权继续开口,像是在斟酌着什么,每一句都说的很慢,“但是你看,茹儿一早倾心于你,大哥走了以后乔嫂子也实在是不容易,如今她开口了我怎么也不好说不是,你说对不对?”
很少见孙权这样子,陆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口气也软了下来,“主上你多心了,江东谁人不知茹郡主才貌双全,能娶她为妻是我三生有幸。”
孙权下意识的别开了眼,笑的有些勉强,“你若满意就好,孤也是怕你心存芥蒂。”
“那么,我的答案主上满意么?”陆议轻轻在孙权手背上刮了一下,凤眼微扬。
孙权拉起陆议的手,随后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揽进怀里,道,“你这一辈子都休想逃开。”
明知那人只是在调情,陆议还是心里一惊,暗自苦笑着想,他这一生恐怕也真是注定要和孙家纠缠不清了。
而所谓一生,又能有多长?
陆议默默的想要抽出手,却被孙权攥的更紧。
“别动,”孙权侧过头吻在陆议鬓角,“你老实点比什么都好。”
“主上该不会是盼着陆家无后吧,”陆议抬起另一只手,极其柔缓的抚上孙权额头。
“什么话,”孙权微怒,顺口咬在陆议耳廓,“以后陆家每一代可都是流着孙家的血脉呢。”
陆议指尖一颤,是啊……从此陆孙两家当真将要血脉相连,百世相随。
孙权抬起身子,和陆议拉开了些许距离,揉了揉对方被他握的发红的手腕,而后松开手走到了窗边。今日他一袭白色袍襟,衣裾广袖上面刺绣着淀蓝色的游龙纹路,显得格外清透。
看惯了一向玄衣加身的孙权,陆议竟觉得有些惊艳,继而又心底暗嘲,穿的再明净有什么用,一颗心还不是老样子,深沉的看不见底。孙策的另外两个女儿也分别许配给了顾家和朱家这两个江东大氏族,如此倒也避免了厚此薄彼。
“想什么呢这么好笑?”孙权刚一回头,就看见陆议低下眉眼,唇角含笑。
“我以后难不成要叫你二叔?”
“哦?孤倒是希望你叫夫君,不知伯言肯不肯嘛?”
陆议走过去,老实不客气的一拳打在孙权腰上。
“真疼!”孙权咧嘴皱眉,闷声道,“你平时就是这么打山贼的?”
陆议无语,这都是什么话,哪有身为江东之主却自比于山贼的!
“伯言,”孙权忽然开口,语调却是低沉了下来,半点没有方才玩笑的意味,“茹儿过门后,我们就真成一家人了。孤不管你以前有何想法,孤只想问问你,从今而后,你能不能……试着去相信孤,也相信你自己?”
陆议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孙权,恰见一缕明暖的阳光照在那人脸上,渐渐化开,直至融成入骨的澄澈。
那一刻,孙权碧色的眼里纯粹的不含半点杂质。
“我……我试试看。”陆议几乎是慌乱的垂下了眼,话语脱口而出便又后了悔,这不等于承认了之前心怀猜忌么。
孙权却是很满意的笑了起来,“很好,你若再说那些虚话孤才真是失望呢。”
随后他举步过去,伸手揽住了陆议,“伯言,孤以前也有怀疑过你,但是现在,孤只想和你坦诚相对,好不好?生在这个乱世,我们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挥霍了。”
“主上……”陆议贴在孙权怀里,喉咙微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权腾出一只手来伸向衣襟内,悉悉簌簌几声,抽出一条镶玉的珮带。
“方才那些赏赐是吴侯赐给陆家的,而这条珮带只是孙权送给陆议的,你若答应了就收下它。”
上好的碧色翡翠映出日光剪影,玉石间细致纹络清晰可见。
有那么一瞬,陆议仿佛真的见着与这个人许一世明君贤臣,荣辱与共。
直到孙权离开陆府的马蹄声早已消散在了风里,他依旧保持着那人离开时的姿势没有动,右手握着那条珮带,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样。
可惜没有人看到,此时一抹温软浅笑不自觉的掠上了陆议面庞。

夏去冬来,天际卷起渗透骨髓的寒意时,终于到了孙茹出阁的良辰吉日。
往常装饰清简素净的陆府此时一片喜庆华丽,红绡凌缎缠在院内乔木的枝干上,远远望去仿佛木棉花簇开的红火绚烂。
满室呼之欲出的新婚喜利,然而陆议却并没有与之相匹的心情。距上次平乱丹阳回来已快半年,此次陆议从驻地再次归府完婚却见陆绩病势越发沉郁了起来。
当日清晨,阴霾许久的天空终于渗透出了几缕阳光,虽是仍显苍白无力,却也还是带来了丝丝暖意。
陆绩半靠在床头,精神显得稍好了一些,陆议坐在一旁亲自喂他喝下一碗汤药。
“都是快死的人了,喝了也是白受苦。”陆绩皱着眉头,那一碗灌下去苦的他直打颤。
“胡说八道!”陆议骂道,“借着这次婚事给你冲冲喜,待到明年开春你这病定能好起来了。”
“你呀,什么时候也学会自欺欺人了。”陆绩倒是挺平静,“不对,你一直都挺擅长自欺欺人的。”
知道他想说什么,陆议也没有吭声,径直隔着窗户把药盏丢了出去。自陆绩卧床不起之后,每一次喝完药陆议都会命人把空了的药盏掷出去,听那一瞬砸在土地上的声响,仿佛缠上陆绩的顽疾也能被摔出去一样。
“孙茹的事,我以为你会骂我呢。”陆议笑了笑。
“要是有用我早骂了。”陆绩翻了个白眼,忽然又握了握陆议的手,“许多事我的确不能理解,不过无所谓了,这一世本就艰难,又何苦再违了心意。”
陆议愣了愣,“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发发感慨罢了。” 陆绩转头看向窗外,满目红艳,“人,总不能为死人而活。”
“我不会为别人而活。”陆议摇了摇头。
“那就好。”陆绩眼皮打架,也没力气继续“教育”这个大了他好几岁的侄儿了,“我累了,想再睡会。”
替陆绩掖好被角,陆议轻轻阖上房门走了出去,牵过马匹准备前往吴侯府。
一路前去他竟有些紧张,如同每个即将成婚的少年人一样,暗自忐忑。
孙茹,该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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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正午时分,孙权大摆宴席,江东文官武将纷纷前来相贺。先讨逆将军之女出阁,吴侯自然是要给足了排场。
席间陆议频频举杯向前来道贺的宾客致谢,洋溢在唇角的笑容始终温和有礼,面对着觥筹交错间各种寻味的谄媚的亦或暗讽的目光,不卑不亢的态度任谁也挑不出破绽。
孙权默默看在眼里,心中不免长叹了一口气,尔虞我诈,权谋漩涡中的角斗从来未曾停歇过。今日笑脸相迎明日便可冷面如霜,此间差别不外乎是取决于得势或失势。
陆议身世颇为微妙,如今成了孙氏女婿恐怕各大士族又该暗自忖度了。其实当日他对陆议所言并无半点虚假,茹儿暗中倾慕与他,大乔心疼女儿自然是要吴侯成全了这桩婚事,而就孙权来说,虽然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吃味,但那人娶亲成婚也是早晚的事,如此倒不如娶了孙家的女儿也算是和孙家结下亲缘。
只不过,此事在外人看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简单罢了。
然而越是如此孙权便越要做出一副有意拉拢的样子。一来告知天下吴侯惜才,无论身世如何,只要智略过人都可得到重用,二来也是作为一种示警,吴侯手下能臣勇将层出不穷,但凡尚存不臣之心的你们自己掂量办。
宴会之后,陆议拜见过吴夫人与大乔之后吴侯亲自送他出府,二人执手而行,谈笑晏晏。众人侧目之间也是心下了然,孙权这是在有意昭显对陆议的重视。此人虽然年纪尚轻,然而这几年也颇有几番作为,日后必是前途可观,小觑不得。

八匹骏马开路,后面跟着长长的送亲队伍,孙茹的喜轿抬进陆府时,天色已经完全安了下来。
添了熏香的红烛置于银质烛台上,袅袅轻烟缭绕出缤纷芳香,仿佛周遭空气都氤氲了起来。
陆议眯眼望着那人娇小的身躯裹在一团华美绝伦的艳红里,做工精美的嫁衣上绣着碧水鸳鸯,衣边滚过金丝,复又用银线交错在盘扣处,再看盖头边缘露出的玉钗金钿,无一不是价值不菲之物。
虽然并没有点破,孙权的心思他又何尝不明白。陆议笑笑,如今于情于理他都和孙氏密不可分了,看来当初一步踏出便是碾过了命运的轨迹,再难回首。
陆议这边正在沉思,却见新娘子一把揭下了盖头朝他走了过来。
“茹儿见过夫君。”清灵灵的声音响起,孙茹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看着陆议,盈盈眼波顾盼流转。
陆议吓了一跳,望着少女稚气尚未脱净的面孔,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夫人为何如此心急啊?”
孙茹半低下头想了一会,抬头看上他的眼睛,“因为我怕我若不自己站到你的面前,你永远不会看见我。”
“……”陆议语塞,此刻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小了自己快十岁的女孩。
“夫君可会因为先父而对茹儿心生排斥?”片刻沉默后,孙茹再度开口,明显是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陆议不禁苦笑,娶都娶了他又怎会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
“夫人多心了,先讨逆将军的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孙茹若有所思,忽然走到了案几前,端起了那合卺酒盏斟了一满杯,立于窗前举杯对月,正而重之的跪了下去。
“陆氏宗祖在上,当年庐江之事先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出其本意。孙茹在此替先父赔罪了。”说罢,孙茹将一杯酒水洒在了地上,又俯身叩拜了下去。
陆议一时惊诧,赶忙走过去扶起了孙茹,又端过案几酒壶,给自己和孙茹满上。手臂缠绕间,他忽然发觉孙茹略显瘦小的身体竟然在微微发抖。
陆议将酒一饮而下,热辣辣的液体滑过食道,恰应了他那一瞬忽而激荡起来的心绪。
“夫人,陆议此生,必不负你。”
夜深人静,高照一时的红烛也渐渐委顿了下去。枕边的少女睡的香甜,一直手吊在陆议的脖子上,很是依赖的样子。
到底还是个孩子。陆议嘴角上翘,抬手拂了拂孙茹额前散落的乱发,动作很是小心,生怕惊醒了她。
浮生一世,携手同游。
陆议叹了口气,但愿真能如己所言,不要负她太多。

初春渐至,吴江也随之涨起了水势,潋滟清波柔缓的冲荡着石堰。
然而新婚福祉却没能带走积郁已久的沉疴,陆绩走的时候正赶上一场倒春寒。冷雨抽打而下,即使撑了油伞却也挡不住如冰棱刺骨一般的凉意。依陆绩遗愿,陆议将他的尸骨带回了庐江城。自那年出逃,十几年来陆议未曾踏入庐江半步。直到此次回来他才得知城西建了陆康衣冠祠,供百姓祭拜。
“陆太守一世傲骨,不知折服了多少江东豪杰。”一人出声叹息,随即也跪在了陆议身旁的蒲草垫上。
“主上?”陆议失声道。
孙权笑笑,举起一束香火虔诚的叩拜下去。“祠堂建成这些年,孤却一直没能前来祭拜,失礼失敬之处,还望太守莫怪。”
陆议怔在那里,难道说这祠堂是孙权派人建的?虽说当年孙策受制于袁术,但毕竟也是他一马当前攻下了庐江,如此一来,不是等同公然对孙策持以否定了么。
而这么多年了,孙权居然从来也没有对他提起过。
“哎,你这是什么表情?”
走出祠堂,见跟在身边的陆议拧着眉一脸迷惑,孙权忍不住在他头上轻敲了一记。
“主公为何要为先祖父设祠呀?”想了半天,陆议还是问了出来。
“……当然是为了讨好你。”孙权满不在乎的挑了挑眉毛。
一句话噎的陆议哑口无言,心知这是孙权不愿多言,他也就沉默了下来。罢了,只当那人尊崇祖父便好,探寻背后的深意又有何意义。
陆议笑了笑,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也宁愿糊涂起来了?
见陆议不再追问,孙权默默擦了把汗。
其实这祠堂并非他派人所建,当初孙权巡临庐江城,曾与继任太守赞陆康风骨气节,第二年庐江太守便上书表奏已为先太守建衣冠祠。现在既然陆议误会了,他也就将错就错算是顺水推了个人情,只是日后可别叫伯言发现了才好。
城郊江水环绕,腊冬方过,垂柳已吐出了丝丝新绿。二人临江而立,远眺江北,见千帆逝于水天一线。
“今曹操破乌桓三郡,肃清袁氏残部,中原北上已无人再能与其争锋。”孙权叹息,眼底忧忡甚重。
“可惜郭嘉已死。” 陆议低声道,也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郭嘉郭奉孝,言出必中的鬼才啊。”孙权指节轻击白玉雕栏,“可是曹操麾下谋士也不止郭嘉一个。”
“那么主上准备怎样呢?”陆议也眯起眼,望着天边卷起流云千叠。
“先打下黄祖再说吧,江夏可是失不得。”孙权眉头紧了紧,“但愿曹操那时还来不及南下荆襄。”
举目瞭望,江南春景秀美如诗,可惜却衬了这乱世纷扰。枉自年复一年的暗自凋零,也是无人堪怜。
孙权叹息,将身边人揽入怀中,轻吸了口气,对方衣襟残留的淡淡檀香顿入口鼻。
“伯言,有朝一日得以安稳,孤定要与你泛舟江上,共赏江东大好河山。”
陆议忽然想起来,上次孙权征黄祖时自己曾允诺吴军旋之日前来相贺,却因孙翊反叛一事耽搁在了鄱阳,而孙权胜归胜了,却也没能彻底攻下江夏。如此,那一场约定到头来也还是付了空憾。
世事本无常,一语空言,又有谁敢说定能如愿偿卿不相负?
倏然之间,陆绩之死带来的悲痛一波一波的宕跌而起,汹涌而铺天盖地。
陆议抬起手遮住了眼,指缝间渐渐一片冰冷的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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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发表于: 2020-12-12  
【第二十三章】

时光以其不经意的步履悄然轻踏,直至很多年后恍然回首,才发现只是短短一刹那,便也可染满了漫天鲜血,亦或留下青史一笔的万丈荣光。
建安十三年至。
孙权立于艨艟之上,江波起伏,撞击在船头扬起的浪花飞溅,顺着甲板缝隙蜿蜒而过湿透了鞋袜,他却丝毫未觉。
黄祖水师一溃千里,大将冯则已领命继续追剿,世仇了尽,江夏城头终于插上了吴侯的帅旗。
孙权嘴角轻扬,缓慢而坚定的吐出两字:“屠城。”
吕蒙眼神黯了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首立在了一旁。江夏素来依附荆州刘表,城中降军多为刘表旧部,即使黄祖溃败恐怕也很难就此真心归顺,加上孙家宿仇,恐怕孙权也是铁了心要出此一举。
“子明可是有话要说?”孙权转身,一手扶上吕蒙肩膀。
吕蒙摇头,“末将想要说的主公明白。主公的意图,末将也懂。”
孙权凝视着对方半晌,笑了起来。
这个人,他果然没有看错。头脑聪明却不锋芒逼人,善解人心却不狡诈深沉。起初吕蒙才疏学浅并不显赫,某些事上更是显得懵懂憨纯,但其聪慧之处却一直被孙权看在眼里,当年绛衣列阵至今令孙权记忆犹新。
孙权相信,倘若假以历练,此人日后必有大用。尔后苦心劝学,为的也是在出身寒门之辈里培养出堪当大任的心腹,而以如今此人长进的智略胆识看来,吕蒙着实不负他之所望。
更重要的一点是,从始至终,吕蒙对江东的忠义,对他孙权的忠义,无需半点质疑。
瞬时欣慰漾满心头,孙权用力拍了拍吕蒙肩背,“如此甚好,战舰即将靠岸,子明且随孤同登城楼,好好看看我江东儿郎浴血战得的疆土!”
脱掉战甲的孙权一身轻袍,玄色广袖在江风中裂裂作响,眺望滔滔碧波卷起雪色浪蕊,湮灭了不久前的杀伐肃凛,他只觉得一颗心似有星火初燃,渐渐周身的血液也随之沸腾了起来。
风帆鼓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吴军水师已停泊登岸。
吕蒙落后几步跟在孙权身后,望着那个挺拔威然的背影,渐渐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感觉润湿了眼角。孙权孙仲谋终于不再是人言口中偏安一隅的守成之主,他的野心,他的宏图,从这一刻起将以江夏为伊始,溯江而上,燎遍长江南北。
吕蒙知道,他的主公,江东的吴侯,等待这一天已经等的太久了。

几日后,冯则携黄祖首级而归,吴军大胜,孙权遂领军返至柴桑,屯兵休整。此战吕蒙身先士卒,亲斩大将陈就,当属首功,封至横野中郎将,甘宁凌统等人也依次论功行赏。
然而江夏战事甫定,北面却已传来了曹公入相的消息。汉朝名存实亡,群雄九州逐鹿,谁又知今后曹操会不会更近一步?刘表病亡,刘琮示降,曹军南下的铁蹄势如破竹,几月间荆襄数郡尽归其手。风诡云谲,天下动荡之势在这一年颠至顶峰。
到了岁末寒冬之际,曹操战书已随着冷涩的江水飘至柴桑,“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於吴。”
次日议事,殿下群臣乱作一团,以张昭为首的文臣士族力主降曹,唯有黄盖程普等军中老将坚持迎战,然而毕竟还是寡不敌众。争到最后,黄盖愤愤而起指着张昭大骂卖主求荣,气的张昭花白的胡子一通乱颤,竟忍不住在大殿之上老泪纵横起来。
孙权始终沉默,脸色也如城外寒江一般,冷然注视着这一场混战。
眼见争端继续升华,孙权忽然拂袖而起,“孤略感不适,此事明日再议吧,众卿请便。”
说罢转身步入了后堂,也不管殿下众臣面面相觑。
殿后西侧的一处偏房,本是吴侯议事前后更衣休整的地方,近年被孙权改成了密阁,平日里除了近身内侍,府外之人一概不准入内。
此时孙权坐于房中,随手翻看着堆在一侧的书卷。
温火烧至初沸,拂晓之际采下的花露滚出清韵,浇在新绿色的茶叶尖儿上,顿时茗香袅袅。当侍者第三次将冷茶换下去时,孙权终于等来了鲁肃。
“主公智谋深邃,战降之策想必您心中该已有了定夺,在下前来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鲁肃躬身一揖,不等孙权开口已将话头扔了出来。
见惯了对方温雅的样子,孙权惊诧之余不禁浮笑,“那么子敬心中所想为何?”
“既有骑马射虎之勇,主公又岂是不战而降之辈?”
孙权起身,踱到鲁肃身前,面上也收拢了笑意。
“‘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知卿。’大哥临终之言,这些年孤片刻不敢忘,想来当初没有让更善沙场角逐的孙翊即位,也是大哥信赖孤行事沉稳。而现在,子敬莫不是要孤逞一时之勇?”
鲁肃摇头,“这江东所有人都可以降曹,唯有您不可。试问主公,倘若曹操来降,您可会留他?况且,在下并不相信您甘愿束手就擒。”
“这些道理孤当然明白。可是你是否想过,此时人心所向皆为请降,孤若执意一战,便是赢了也会为人所道,吴侯非善纳之主。”孙权低叹一声,“况且,孤也没有十成的把握……不,或许连三成的把握都没有。战火再起,流的可都是我江东子民的血啊。”
“主公真乃明主也。”鲁肃起身一拜,由衷赏叹,“然而在下还有一事相禀,希望主公加以考虑尔后再做定夺。”
孙权颔首,示意鲁肃说下去。
“曹操战书未下之时,主公曾派在下与刘备商讨结盟事宜,如今子瑜已接到了孔明的书信,刘备将派孔明入吴,与我东吴联手,共抗曹军。以刘备之军加我东吴水师,即便没有十足把握,也可与之一战了。”
“至于众心所向,只需一位军中威信甚高者持相反态度,如此,您则可做出广纳众议之态便好。”
孙权敛眉沉思,一片寂静中只剩幽然风过,檐铃轻响。一时间翻转相错的思绪压迫着室内空气,跌宕起暗浪千顷。
良久,孙权面上兴奋之意终是遮掩不住,层层扩散开来。他回身走向案几,端起茶盏递与鲁肃。微微蒸腾的水汽中,只见孙权眉目间尽是风发意气,星眸闪烁。
举杯相敬,孙权低头抿了一口茶,清甜而略带苦韵滋味盈满了唇齿。他低声叹息,语中也似带了一番笑意。
“公瑾,孤甚是想念他啊。”

一夜东风盛,几许星光隐在破天之势的江火中,黯淡无华,世间万物仿佛都已沉浸在地狱红莲之下,无论是惶恐还是欢跃。
被铁索连成一体的战舰在烈火中随江浪颠簸,有如穷途末路的巨兽,在骇人的厉嚎中支离破碎。
大批曹军将士在冲天火光里仓皇奔走,又被吴军赶来的后部斩麻割草般戮于刀下,江面在夜风中卷起暗色的浮蕊,只觉扑面而来热浪中也夹杂了丝丝缕缕的腥气。
那一刻,烈焰似乎也有了魂灵,哭叫之声越是凄厉,火舌便越是猛烈,饕餮朵颐一般吞噬过残肢断臂,炼出骇人的脂油气味。
随后而来的吴军兵分两路,一部分围剿继续顽抗的曹军,另一部分乘胜追击败逃的军部,以图彻底驱逐曹军。
周瑜立于斗舰之尾,被锦帆半遮下的火光映在他俊逸面庞上,肃杀威严宛若上古战神。
双目微阖,听浩瀚沧浪拍击石岸,剑指皓月,看淬血利刃横扫八荒。
这是属于他的沙场,亦是他的舞台。
“伯符,你看到了么……再给我二十年的时间,周瑜定许孙氏万里河山!”
“等着我……”
转瞬淹没在江风中的低语,无人听到。
就像冥冥之中那股阴邪之力,正片刻不停的带着他走向阴阳永隔的尽处,此刻也无人察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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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发表于: 2020-12-12  
【第二十四章】

赤壁会师,曹军初战未捷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守乌林之北,只留下曹仁驻守南郡与孙刘联军对峙。
周瑜欲取江陵,便先遣了甘宁绕行攻打夷陵,以便从侧背之处包围江陵构以威胁。曹仁恐夷陵城陷,遂分兵驰援,甘宁之部虽骁勇善战终究还是寡不敌众,不得不向周瑜求援。 周瑜依吕蒙之计,留凌统驻守江陵,与吕蒙亲率主部赶赴夷陵。几番激战,终破曹军于夷陵城下,曹军死伤过半,乘夜败逃。
夷陵之困既解,周瑜便率军屯驻北岸,与曹仁约定战期,决以胜负。约战日期至,周瑜亲临前线督阵杀敌,一时吴军士气高涨,攻势猛烈。曹仁虽然暂且败退,周瑜却在混战中被流箭射伤右肋,情况危急。曹仁闻得周瑜重伤,遂亲率将士卷土重来,企图彻底击退吴军。周瑜不顾重伤之身,骑马巡营,激励各营将士继续抗敌,终是未给曹仁可乘之机。可如此几番耗战下来,周瑜的箭伤也一直没能得到好好休养,反反复复之中波及肺腑脏器,伤势越发沉重了起来。
曹军惨败赤壁,曹操一统天下的野望不得不无限期搁浅,撤回北方休养生息。只是经此一战,东吴也是损兵折将,且疆土并未扩充多少。反倒是刘备一方所获颇多,不仅兵力未见折损,更是趁战乱占据了武陵、长沙、零陵、桂阳四郡,驻在公安,以左将军之身份自领荆州牧,而刘表残余旧部也都大半归顺了他。
赤壁战后周瑜围攻江陵之际,吴侯亲自率军围攻合肥,遣张昭领兵攻打九江当涂,然而两条战线皆出师不顺,无功而返。孙权只得退兵至京口,一边防范曹军,一边密切南郡荆州境况。
近日来,刘备亲自入京口面见孙权,以此四郡地域狭小不能安民为理由,向孙权暂借荆州南郡之地。
先是自率之部合肥战败,又见刘备从中占尽好处,赤壁大胜还来不及消化喜悦,却已被一肚子气憋了回去,孙权一连数日黑着一张脸,弄得殿下群臣也是人心惶惑。
赤壁之战张昭力主降曹,尔后又在九江吃了败仗,吴侯表面不说什么,恐怕心里的芥蒂短时间内却还是难以消除的。如今刘备来借荆州,摸不准孙权的意思,他只得闭口不言,不敢过多上谏。反倒是坚持抗曹的鲁肃,一改从前凌厉作风,劝孙权借了南郡以保孙刘联盟稳固安好。而身在南郡未归的周瑜则一连数封谏简寄至京口,力陈刘备非池中之物,若借荆州日后必成大患。周瑜鲁肃向来是孙权在军务上最为倚重的两人,如今二人政见相反互不相容,倒真是给他出了难题。
清风微冷,卷帘入室。
孙权倚在榻上,任层层帷帐遮住了日光,只存一方幽暗。
即使未曾身临其境,只要闭目凝想,他仿佛也能看到那一夜的冲天火光,以及,那一战中周瑜该是怎样的风采无双。一位英明儒雅的帅才,一位开疆辟土的功臣,文臣钦赏,武将拜服,江东众心所向,恐也是在所难免。
周瑜的忠诚孙权并不怀疑,然而,那赫赫军功在素乏胜仗的吴侯看来,多多少少还是刺目了一些。况且周瑜向来有些孤高的性子孙权也不是不知道,一旦周瑜一意孤行起来,恐怕连他这吴侯之命都难以驾驭了。
以当今天下局势来看,曹操虽败,实力却依旧远胜东吴,刘备这个盟友一时还是抛舍不得。然而周瑜至今伤势未愈,自己怎么叫也不肯回来,唯恐南郡荆州有丝毫差池。那人如此视若珍宝的疆土要真被他借了出去,以周瑜的死性子这不是等于催着他早点上路么。
半倚的姿势弄得孙权脖颈酸疼,他索性仰面八叉的躺倒在榻上,睁眼望着帐顶。
真是左右为难呵!
孙权忽然后悔起来,当初陆议请战合肥,自己因顾着边郡安危而没有答应。真是一念之差,现在他也只能独自躺在这里唉声叹气。
而如果那个人此时在他身边的话,又会作出怎样的判断选择呢?
伯言啊……孙权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倒是想看看,他们之间到底会有几许默契。

春风又绿江南岸,须臾间,经年已过。
微雨甫歇,水汽还来不及散去,润的新叶愈发青翠。陆议坐于府院石亭间,手指轻跃玉箫之上,一曲《长河吟》随之荡涤而出。此曲本为周瑜所做,如今却被他改成了箫曲。不同于古琴清越,箫音总是带了几分幽咽凄楚,反反复复吹奏出来,原曲磅礴的气势也渐渐衍成萧索悲切的意味。
身侧孙茹应着箫音曼声哼着,一曲毕,她招手示意,侍立在不远处的紫玉便端上了杏酒。紫玉与她同岁,自幼便是孙茹贴身侍女,二人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如今孙茹嫁入陆家,她也就一并从侍了过来。
“夫君为何最近总是在吹长河吟啊?我记得你不喜欢这首曲的。”酒香正醇,孙茹意犹未尽的又自斟了一杯。
“最近一直在想周将军与荆州的事情,情不自禁了。”陆议笑笑,收回了玉箫,“也不知主公那里是什么打算。”
“无论二叔想怎样,你只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不就好啦?”
陆议轻点了下孙茹额头,笑道,“只顾揣度上意,算不算奸臣小人呢?”
忽觉紫玉收拾空酒盏的手指微微顿了下,陆议眼角瞟过,再看时,却已不见她有任何异色。
陆议还来不及多想,只见孙茹又是狡黠一笑,“那我夫君岂不是东吴第一佞臣?再说,我二叔向来英明,这样,顺承上意也同样是江东尽忠嘛。”
“茹儿你可真是……人小鬼大。”陆议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揉进她乌黑柔软的秀发,“早春乍寒,你和紫玉先回房内吧,小心招了风寒。”
目送二人离去的背影,孙茹步履轻盈,一举一动皆是少女的活泼娇憨,而走在一旁的紫玉却显得恬静诡谧,像一株隐于丛中兰草。
那一瞬,陆议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悸,却又说不清缘何而起。
甩开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陆议思绪又回到了江东战事之上。
数日前,陆议先是收到孙权书信,以刘备借荆州一事征询他的意思。还未来的及回复孙权,吕蒙的书信却也到了。
比之从前,现于竹简之上的字迹明显工整娴熟了许多。
“吴军胜曹于乌林赤壁,蒙复随大都督战至南郡,终破曹仁守军。大都督计议,欲稍待时日继攻襄阳。然今刘备亲至京口借南郡之地,恐非善图也。若逢至尊询议,还望伯言多加劝谏。”
陆议暗自叹息,短短几句,言辞畅稳,却也不经意间多出了几许生分。
这些年吕蒙随军四处征战,二人联络也少了起来。看到吕蒙如今的长进,陆议一边为之欣喜一面又有些伤感,少时熟知的那人终究已经消失在了时光罅隙中。往日他二人很少就军政之事在书信中商讨,更多的只是日常闲谈问候。而今许久不曾联系,吕蒙忽而寄信过来却为荆州一事望他劝谏孙权。
陆议笑的有些空冷,什么时候开始,他二人竟是变得如此疏远冷淡。
想来不肯借南郡一事也不仅仅是吕蒙个人意见,周瑜定是持有相同态度,吕蒙向来崇敬周瑜,加之多年随之征战,许多主张看法自然免不了会受周瑜的影响。自与孙策共同打下江东这片基业开始,那人便如传奇一般存在于军中,此番赤壁大胜,恐怕这江东再也无人能与之比肩了。
呵,吴军但有周瑜在,又如何能有他这等后辈一展雄才的机会?
陆议有些烦躁的走出石亭,鞋尖不小心抵到碎石子,微微硌的发痛,被他一脚踢了出去。
若将自己与周瑜相比,恐怕不仅仅是才学谋略之上的欠缺,更是生生跨越了一个时代的差距。缝隙间,那是属于江东的沧海桑田。于是那不知何时开始的艳羡,却成了无论他如何尽力追赶都难以超越的鸿沟。
石子滚出老远,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样子让陆议顿生悲凉,他快走几步追了上去,弯腰将石子捡了起来。
借南郡于刘备对孙权来讲当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然而若从江东士兵与百姓的角度来看,刚刚历经一场大战,眼下没有什么比息事宁人更重要了。即使刘备不会因南郡一事对东吴出兵,可依旧虎视眈眈的曹操未免不会从中另作打算。
这一点,孙权必然了然于心。而江东子民的安稳同样也是陆议心之所系。
况且,孙权,他真的愿意依周瑜之意么?
赤壁一战,孙权允诺周瑜三万兵马,实则却只有两万出头。陆议不敢说此举是出于孙权对周瑜的戒备,但可以看出,即使到了曹军迫境的状况,孙权依旧不愿周瑜完全放手一搏。
那个人…从来都是十二分的冷醒啊。
这些年羁绊如斯,孙权的性子陆议早已摸透了七八分。以周瑜如今的赫赫战功,孙权不可能毫无设防。而素为心腹的鲁肃又完全站在了与周瑜相反的立场上面,如此,孙权会怎样打算?论制衡谋划,恐怕没有谁比那人做的更好了。这一点,至情至性的周公瑾,未必看的透彻。
无论是孙权还是自己,都不希望周瑜只手遮天,不是么?
对一方过分倚赖,群臣之心必有失衡之患啊。
陆议笑笑,这些话,点到就好。
手中石子在反复摩娑中已然变得温热。被陆议抛出的一刻,尖利的边缘流连划过手指。似是对掌间温存有所不舍,然而却终究还是湮灭如一缕尘埃。
就像有些事情,或许换一种方式也未尝不可。
而陆议,也并不是一颗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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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发表于: 2020-12-22  
【第二十五章】

噼噼啪啪的劈柴声终于停了下来,小骆挺了挺腰板,抬起手背抹了下额间汗水,长吁了一口气。
午后清辉懒洋洋的洒下来,干柴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出木质特有的味道。他不自觉的哼起了几句江南小调,享受着那一瞬的惬意。
眼角瞟过不远处溪边浣纱的紫玉,脸上笑意更深,小骆蹑手蹑脚的悄悄靠过去,本想捉弄一下溪边少女,却不想仅有三步之遥时,紫玉忽然转过了头来。杏目闪烁,笑意盈盈,衬得那双乌黑瞳孔越发的明亮起来。
小骆莫名的脸就红了,呆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下一刻,却被紫玉手中水瓢泼了个透心凉。
“哎哟!”小骆慌不迭的闪开,只见紫玉捂嘴嗤嗤的笑着,慢慢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随即又坐回了溪边,赤着脚荡在水里。
小骆也跟了过去,眼睛不敢看她,便望向了远处浅淡的山岚。
说点什么……嗯,快说点什么……
小骆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然而半天过去了,他还是像个石头似的杵在那里。
真是没用死了!小骆懊丧的垂下头,溪水潺潺的流过,听得他一阵闹心,仿佛连那溪水也在嘲笑着他的胆怯。
一边的紫玉却忽然开了口,“你跟着陆大人有多久了?”
小骆终于回了魂,讷讷道,“从陆大人到海昌做官就跟着他了。怎么了?”
紫玉摇摇头,“只是随口问问而已。陆大人很能干呢。”
“那是,我们家公子可是吴侯最看重的青年才俊!”小骆颇为自豪,青年才俊,还是他偶然间听到词语,好像就是形容那些年纪轻轻却很有才华的人,此时忽然想起来赶紧小小的卖弄一下。
“咦?此话怎讲呀?”紫玉转过头来看向小骆,眼波流转。
于是小骆就又不敢看她了。
“那个,反正就是公子很厉害,当初海昌就治理的很好,吴侯很满意。哦对了,当初吴侯打黄祖的时候,公子把山贼惹毛了,山贼打过来,我去给吴侯送信,然后,吴侯心急火燎的就赶回来了,生怕海昌这边有什么差池。”
小骆一脸得意,“我跟你说哦,主公真的很看重公子呢。现在公子又和孙家结了亲,以后啊……”
以后你就跟着我一同伺候公子和夫人,这一辈子定能安安稳稳的过下去。
只不过这后半句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罢了。
“你刚才说,陆大人惹到山贼了?”紫玉一点没有察觉小骆的心事,倒是听见了那句惹毛了山贼。“陆大人惹山贼做什么呀?”
“呃……这个……”
小骆抓了抓头发,要不是忽然提起来他几乎都想不起来这档子事了,在紫玉的追问下一番话也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公子,公子好像不愿吴侯继续打黄祖,然后就把山贼逼的造了反,请主公回来救援海昌,后来主公就派了吕蒙吕将军来帮公子,不过在那之前公子已经把山贼打跑了。”
“陆大人逼山贼造反?他为何不愿主公打黄祖啊?” 紫玉满脸疑惑吃惊。
“……不知道,好像当时吕将军来信,说主公兵力太少,公子大概怕主公出事吧……哎呀不对,公子好像说过什么,他不是为了吴侯。”
对,公子当时好像是这样说的吧。
“那……陆大人是为了什么?”
“唉……这我真的记不太清楚了,”小骆摇了摇头,“别看我跟了公子这么长时间,很多时候,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他。”
紫玉若有所思,这一番对话实在令她颇为惊讶,尤其是那一句,不是为了吴侯……
“紫玉,那个,过两天你是不是要跟着公子夫人去京口啊?”小骆忽然想起来,陆议曾对他说起过,孙家郡主要嫁给刘备了,他和孙茹恐怕要回去喝喜酒。
“是,三天后我们就要出发了。”
“唉……紫玉,你回去干嘛啊,人家夫妇相随的……” 话说出口小骆就后悔了,这都哪跟哪。
紫玉听的好笑,“小姐要回去我当然也要跟着了,这些年,小姐可是一天都没离开过我的照顾呢……”
说到此,紫玉脸上忽然荡起了一抹奇异的温柔。
如此漫长的相伴时光里……
她见过孙茹自小伶仃的坐在房内,看着其他孩子被父亲抱住怀里撒娇,眼里全是艳羡。
她见过孙茹一脸兴奋的将小手摆在对她来讲过大的古琴上面,一旁那个名叫周瑜的英俊将军耐心的教她抚琴。
她也见过孙茹在大乔身边小心翼翼的忍住眼泪,而她的母亲则年复一年抚着先主公的灵牌肝肠寸断。
她看着孙茹从垂髫幼女一步一步出落的美丽惊人。
她看着孙茹的种种欢喜,种种落寞。
紫玉忽然发觉,孙茹之于她,就像是一种幻想,如同铜镜中倒映出的另一个自己,一个她所期待却永远无法实现的自己。
她是她这一世最珍惜的人,也是她最为眷恋的记忆。
直到孙茹遇到了那个让她魂不守舍的男人……从此以后,她的喜怒哀乐,全都盛满了另一个人的眉眼。
于是紫玉无法再将她当做倒影,因为孙茹的生命里出现了她无从触及的部分,她已不再是纯粹的孙茹,而是生生死死,都要缠上那个陆议的痕迹。
紫玉无法概括出自己对陆议的感情,她也不愿承认,其实她是嫉妒着孙茹的。像陆议这样的男人,终其一生她都只能仰望,谁叫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孙府下人,命定而已。
“紫玉!”
“什么?”听到小骆猛的喊了她一声,紫玉终于回过了神。
“我……我刚才和你说的,你……你听见了么。”小骆满心叫苦,自己好不容易憋出来那句话,对方却一直在神游。
“没有……”
“我说……我刚才说,等你们这次回来……你,你嫁给我吧……你要答应了,我这就去和公子说……”说到最后他已声如蚊蚋,头埋得几乎要碰到膝盖。
“……好。”只是沉默片刻,紫玉便答应了下来。
“啊?”小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确定?”
“当然。”
为何不确定呢,她这一生,还能祈求些什么?
紫玉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孙权冰冷深邃的眼神,不觉一阵寒噤。本来……也已有太多事情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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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周瑜星夜兼程赶至京口却还是晚了一步,孙权已将南郡借与了刘备。周瑜悲怒交加,词锋激烈与孙权相对,争执间,孙权亦是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一路奔波的劳累加上此番气血攻心,周瑜新疾旧伤一并发作,病势愈发凶险起来。
孙权心下不忍,几番前去探慰,二人关系虽是有所缓和,然而意见相佐处却始终难以解决。数日后,周瑜病情稍缓,遂又率军回返驻地。如此一来,荆州一事也算是暂且平静了下来。
直到三月前有探子来报,荆州城内布幡满作,新坟初建,是刘备之妻甘夫人病逝。周瑜遂生一计,与孙权商讨后决定招刘备入吴为婿,欲以困住刘备,日后以此向诸葛亮讨要荆州。然而吴国太心疼女儿,不同意如此草率的便决定了孙尚香的终身大事,孙权无奈,也只得答应国太此事由小妹亲自决定。
尔后周瑜向孙权献计,不如在甘露寺内设宴款待刘备,倘若孙尚香答应了这门婚事,便按之前计策行事,若孙尚香不同意,则由他暗中设伏,当场送刘备上路。
出人意料却又命中注定一般,孙尚香终归还是决心嫁给了刘备。

出嫁前夕,陆议孙茹陪着孙尚香在傍晚花市闲逛。时逢夏末初秋,百花齐放的盛况已过,只有依旧清丽的水莲绽出些许雅淡芬香。
孙尚香挑了开的最盛的两朵,一朵递给孙茹,一朵自己握着。
“好香! ”孙茹笑,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只亲手绣的荷包放到孙尚香手中,针针线线绘出的是鸾凤和鸣的图案。
“茹儿祝姑姑姑父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姑姑一定要幸福啊!”
孙尚香也笑,“好呀,一定!等下次我回来的时候,茹儿可要生个小娃娃给我开心哦。”
孙茹面上一红,“我才不要!”
“口是心非!”孙尚香娇叱,尔后转过脸冲一旁望天的陆议甩过话来,“陆议你行不行啊!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陆议一脸黑线,就知道这话头早晚得转自己身上来,回头笑骂道,“你可还没出阁呢,大姑娘家也不知道害羞!”
孙尚香大笑,笑声如银铃般清泠泠的散在风中,轻快明媚的如同化入天边斜阳的晚霞。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只像平常人家的小儿女一般,伴着新娘即将出嫁的欢喜与离别亲人的伤感,在依旧未散的暑气中回旋出刹时安好。
几日后,甘露寺宴饮成欢,宾主相贺。
只是再多的言笑也掩不住诡波暗淌,而孙家郡主与刘皇叔到底也不是百姓家的寻常夫妇。
孙权此时正是心烦意乱,面上却还得摆出恨不得比那酷暑烈阳还要热情的笑容来。这个大耳贼真是占尽了便宜!真不知道阿香这丫头都是中了什么邪……不过也幸好阿香答应了,不然难不成他真要在那甘露寺里杀了刘备?只盼接下来能如公瑾所愿,暂且困住刘备也好。
孙权不由自主的向陆议望去。一改往日青色衣袂,陆议今日一身暗紫,映在满座大红喜色中低调而不失庄重。
似是感受到了孙权的目光,陆议也抬起头望了过来,四目交错的一瞬,孙权心里忽然腾起一簇火苗,不觉间眼色也跟着炽热了起来。
繁缛的礼节一道接一道,待到宾散主归时几乎已近子午时分。
孙茹久未归娘家,一早便跑去拜见母亲和祖母,当晚自然是住在了大乔的府院,陆议也就留宿在了吴侯府的一处客院。
孙权耐着性子将宾客一一笑着送出府邸,于是那股子从宴会上便一直未曾熄灭的火焰此刻终于烧到了榻上。他几乎是连撕带扯的脱下彼此衣物,仅仅是耳鬓厮磨,二人身上却都已起了反应。
这些年聚少离多,从上次分别到现在其实并不算二人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只是这期间却席卷出了太多惊涛骇浪,昏天黑地间,两人几乎都有种绝境复重逢的错觉。
“唔…你轻点!”
“求饶还这么凶?”
孙权坏笑几声,故意用力一顶,继而满意的听到那人一声惊喘。
陆议眉心轻蹙,忽而一口咬上孙权胸口凸起之处,尖利的牙齿报复故意咬噬,间或伴着舌尖轻转流连,微微上挑的眼角含笑,似如挑逗。
“你还敢撩我……”点点刺激胸前自扩散游走至全身,孙权语调也稳不住了,进出的动作更加猛烈起来。
陆议随着他的动作身不由己的在床褥间来回磨蹭,擦的后脊一片火热,夹杂着身体深处迭起的层层快感几乎要将他融化一般。
“呵……这算不算地府业炎?”
陆议一惊,勉强睁了睁眼,却见孙权英挺的眉眼间全然是疯狂的欲望。
只那一瞬间,身体本能的狂野也被对方赤裸裸的欲望完全激了出来,陆议扯着孙权散落的黑发凑近脸庞,连着压抑不住的呻吟狠狠吻了上去。撞击的节奏不断加快,撼天动地中一次次的支离破碎,复又一次次的重生还魂,直至热辣辣的激流一泻千里。
陆议呜咽出声,紧紧抱着附在身上的孙权,彼此混乱急促的喘息夹杂着擂鼓般的心跳铺天盖地。
地府业炎么……那么,是不是要至死方休?

一夜春宵短。
晨鸟啼鸣,扰碎了尚自沉醉的清梦。
陆议使劲揉了揉眼,一缕朝阳刚好照了下来,于是他不得不又闭上了眼睛。身边孙权依旧睡得香甜,陆议努力想翻个身,却觉得下身有如瘫痪一般使不上力气。
陆议面上一热,想到昨晚的种种疯狂便觉一阵好笑。
真是越活越不像自己了。
混沌间,心里倒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轻快,随即又沉进了梦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孙权醒了过来,转过身便看到陆议双眼紧闭唇角含笑,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轻轻一吻落在对方水色唇上。
“伯言,不许睡了。”
“……主公…真是好精神。” 被孙权吵醒,过了好一会陆议才半睁开惺忪睡眼,支起了下巴靠在枕上,神色慵懒的看了看他。
孙权眸光闪烁,嘴角轻扬。
“嗯,足够再上你一次……”
陆议自是不觉此时他的样子有多诱人,于是也就没有意识到孙权话中有多少认真的成分。直到对方手指不老实的沿着脊背滑至隐秘地带,他才忽然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主公!你还议不议事了!”
孙权大笑起来,“伯言你傻了吧。昨夜新人洞房,百官酣醉方归自然是要休整半日,你叫孤找谁议事去?”
陆议一时无言反驳,只觉得那只手越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这里…还很湿么…” 孙权轻笑,一根手指已然顺着陆议翘挺的臀线探入股间搅动,另一只手环在腰间,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对方微微挺立的地方,撩拨挑逗。
眼见陆议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孙权一个翻身压了上去,吻咬着昨夜留在对方身上未及消退斑斓痕迹。
“伯言真是越来越热情了啊……”
日渐高升,潮湿的空气中慢慢蒸腾起一片焱焱暑热。
而室内的轻喘低吟之声,却是比那室外温度更加难耐,似火烧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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