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孙权在70岁那年四次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初恋
每个季节一次。
(大概可以看做是孤茕的番外。)
春
江南的春色很美,但是曹子桓没有见过。
孙权晒太阳的时候想到了这个。
人老了就喜欢暖和和的,今日天气晴好,东吴至尊就和其他所有的普通老头一样,从屋里出来,走到了院中的太阳下。
春风与之前六十余个年头没什么不同,轻柔地吹拂到孙权的脸颊上,缱绻温柔让人惬意。
“大虎,陪我走走。”他唤了女儿的小名,伸出一只手。
端庄美丽的中年女子应声上前,搀住了父亲。
孙权在女儿的搀扶下漫步,走到了一株桂花树下。
枝叶繁茂的树冠筛下零碎的金色阳光,像是散落满地的桂子。
桂树是许多年前曹丕在吴郡种的。
于是孙权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初恋。
曹魏的先文帝年少时来过东吴,还和如今的东吴至尊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但是他每次来这里都不是春天。
后世文人千百回描摹江南春色,由此可知这里的春日有多美。
太可惜了,孙权想,他怎么就没有见过呢?
夏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孙权在伶人的歌声中又一次想起曹丕。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夏天,夏天太热,阳光太刺眼,还会时不时下一场暴雨,搅扰他老人家本就不是十分安稳的睡眠。
此外,去年的夏天他废了一个儿子的太子位,又赐死了另一个儿子;他倒霉的初恋、隔壁曹魏的先文帝也正是在多年前的某个夏日驾崩。
所以夏天真不好。
孙权记得自己在黄武五年那个本就很闷热的夏日放了一把火,烧了曹子桓这些年写给他的书信文章。屋子里又是烟又是火,熏得他汗水眼泪一起流下来,像是给不久前撒手人寰的初恋情人哭了一场。
可天知道他不是为了曹丕哭的,他不是那种为了儿女情长涕泣涟涟的人。
曹子桓才是。
但他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难过可惜——他不该把曹子桓的书信文章烧了的,那些东西原本可以在自己百年之后作为陪葬。
伶人一曲唱罢,孙权热得不行,鬓角都被汗水浸透了。
侍女伶俐地给他擦了脸,端上来一碗冰镇过的糖莲子。
孙权吃出了苦味,吐出来一看,莲芯没剔。
身旁的侍女赶紧跪下请罪,孙权却笑了。
要是给曹子桓吃到这一碗,怕是要被苦得脸都皱起来吧?
秋
曹子桓喜甜,怕苦怕酸。
孙权剥了个橘子,尝到嘴里牙根被酸倒了,想起当年曹丕问自己要柑橘的事情。
当时他刚刚获封大魏吴王,心里多少有点堵,于是精心挑选了尚未成熟的橘子送去。结果让他的陛下不满,特地写了一封信来拉踩。
西域的蒲桃甜、安邑的御枣甜、真定郡的贡梨甜,就你送来的橘子酸。
孙权想,曹子桓你等着吧,等我消气了,就给你把甜的橘子送去。
结果曹丕并没有等到。
孙权突然不想吃橘子了,他起身走到院子里,走到那株桂树下。
黄武五年的时候,这树差点被他给砍了,现在树干上还有一道痕迹。
这株桂花也真是顽强,曹子桓大冬天种的,竟然也能种活;后来孙权几次迁都,迁往建业的时候把它挖了带走,它也挺过去了;再后来种它的人死了,孙权拿它撒气,劈了好几斧头才停手,它竟然依旧能长得生机勃勃。
而今满园桂子飘香。
几天前司马懿死了,听说他葬在了首阳山,就在曹丕陵寝边上挨着。
孙权对此事不满,虽然他没什么立场不满,其实数十年之前他对曹丕那句“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就嗤之以鼻。
司马懿跟你什么关系,你这么信任他干嘛?
连我都能骗你,说不能哪天这个鹰视狼顾的抚军大将军就把你给坑了。
如今司马懿的棺材板已经合上了,他生前搞兵变、杀曹爽,在洛阳立宗祠,权倾魏宫,孙权终于部分验证了自己当时的想法。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司马太傅还是附葬首阳,同子桓隔着数尺黄土。
而不是滚滚长江、重重山川。
曹子桓怎么说的来着——感遗物而怀故,俛惆怅以伤情。
东吴至尊只能偶尔伤伤情,作为孙仲谋去小小怀念一下魏帝身份之外的曹子桓。
冬
孙权让人把院中桂树的主干包了起来。
尽管这株桂花很顽强,但天有不测风云,尤其种它的人是曹子桓。
曹丕都没活满四十年,死的时候还没这棵桂树现在年纪大,别让这桂花随了他,短命。
孙权正盘算着让废太子回来,子孝其实也没有犯什么大错,总之罪不至此。
加之他去南郊祭祀后中风了——人老了病了,想孩子了。
可是大虎说这样不好,孙峻孙弘也说这样不好。
现在的太子已经是亮儿了,再把子孝诏回来算什么事呢?
罢了吧,孙权明白,许多事到最后都只能如此。
他和曹丕也是,都已经在车舆里相见了、相对的刀剑也已经放下,最后也只能算了。
此天意所以限南北。
孙权第一次见到曹丕是在冬天,最后一次也是。
曹丕种的桂花从吴郡到建业,从建安七年到太元元年,最终也死在了一个冬天。
它的树干上裹着厚厚的麻布,足以御寒,可是直到次年都没有抽枝冒芽。
它就这么死了。
孙权不安起来,发了很大的火,然后又倒了下去。
病倒。
昏睡一天一夜后,他才幽幽转醒。
窗外枯死的桂花树上停了一只飞鸟,白色的,歪着脑袋往里打量。
孙权看见那只皎皎的鸟儿,语气骤然轻松下来:“修短有数,对吗?”
医官近臣都不敢说话,飞鸟也不会回答他,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
神凤元年四月,吴帝孙权崩。
他们终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