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封君为吴王
七月,浩周、东里衮还魏,带来了孙权的书信。
信笺被送进了南征的队伍,曹丕收到信时正在镜前梳头,平滑的镜面中,丝丝缕缕霜色在他发间历历可见。
曹丕想,这几年过去得真是快极了,白发有似朝夕而生,诸事恍如转眼即过。还有许多故人仿佛是匆匆忙忙地跟着建安这个年号一道离去了,自此与他相隔死生。
孙权也跟他相隔南北,相隔大江滔滔,不过再远的距离也远不过生死,在尚可预见的来日,他们还能裁书叙心,还有相见之期。
他略略看了一遍跨江而来的书信,其中言辞谦卑态度恳切,然而这到底是一封国书,是吴主写给魏王的,不是孙仲谋写给曹子桓的,与曹丕的期待多少有些落差。
“孙权也是殷勤。”翻看几遍后,曹丕好像满不在乎似的,把信笺丢到了一边。他从镜前站起身,展开双臂让身边服侍的宫人给他整理衣袍,目光却又有意无意地向下,扫过那卷满是孙权笔迹的竹简。
“他的字倒是很不错,拿下去给仲达他们看看。”
当然司马懿等人并不会像曹丕一样去留心孙权的字迹,他们揣摩着新任魏王的心思,几番出言,最终引到了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上——
江东都有此奉款之心了,大王应当早承天命!
曹丕抬手按在额角,挡住了略带得意的眼神,他依旧摆出无动于衷的姿态,回给众人一个似是而非的“嗯”,然后道:“此事再议。”
虽非今日,但父亲成为周文王的那天不会太远。
不久后魏军抵达谯县,魏王祀陵,三老吏民上寿,日夕乃罢。
曹氏的故宅一如当年,从前在宅院中等着曹丕分甘蔗的幼童们却已经长大成人。曹丕还记得几个孩子的乳名,但那些少年却不敢像当初那样围在他身边要甘蔗吃。
于是曹丕只好让侍从把切好的甘蔗放在漆盘中,挨个给他们端过去。
“怎么好像少了两人?”甘蔗分完,魏王询问道。
知情的乡亲答:“前些时候征兵被带走啦。”
“是报国之士。”司马懿适时接话,“大王当赏其亲族。”
曹丕想笑一笑,但又觉得此时笑也不妥,他的目光从满堂父老身上匆匆游移而过,然后微微颔首:“当赏,当赏。”
是夜,曹丕梦到了赤壁的那场大火。
江面像是烧红的铜镜,火光映水接天。他父亲的战船被烧毁,而他落入水中浮浮沉沉,带着血腥味的江水汹涌地灌入鼻腔。
在几乎要溺毙的时候,他听见了孙权的声音。
“子桓,把手给我。”
他顾不得细想便伸手过去,仲谋果然把他拉了上来。然而在他从江水中脱身的一刹,孙权从腰间拔出“流彩”,刺入了他的胸口。
曹丕于是惊醒,在一片昏黑的夜色中,他听见雨声大作。
是梦,噩梦罢了。他和孙权都没有亲临赤壁一战,这梦也属实荒谬。
但曹丕再躺下后却怎样也不能入睡,他干脆拉开帷帐,下榻走到窗前。
雨夜无月,但廊下有提灯守夜的卫兵,他叫来其中一人,令其去看看院中的甘蔗如何。
园圃中依旧种着甘蔗,听守宅的家人说,蔗丛涉炎夏、迄凛秋,生长了许多年。曹丕知道那不是自己种下的,却依旧在意它们的盛衰枯荣。
江南水土丰沃,曹丕想,他下次种甘蔗,要种到孙权的地盘去。
他关窗点灯,铺开竹简给孙权写了一封信,信中记述了他今夜离奇的梦。
身为魏王,曹丕的私人书信再不怕有人查探,天亮后他便令人即刻动身,将信件送往江东。
孙权知道曹子桓矫情别扭,当年情深意笃时还觉得这点颇为可爱,故而屡次逗弄那个小骗子,不过曹丕这次的来信就矫情得没有那样讨喜了。
那个荒唐的、抹黑他孙仲谋的怪梦倒在其次,他就想知道,“巡幸建业,植蔗江东”一句是为何意。
曹丕还不是天下之主,他也不是曹魏之臣。
江东姓什么也不姓曹。
但两任魏王的意思都这样了然,已故的魏武想做周文王,如今的曹丕正带着大军驻扎谯县,兵锋直逼许昌。
汉帝所在的许昌。
子敬早就说过“汉室不可复兴”,孙权深以为然。他对汉室、对汉帝的忠诚极其有限,几近于无,但汉帝的旗帜倒下后,江东又将何去何从呢?
他的天命尚且未到,而刘大耳如今怕是恨他入骨,他只能选曹丕。
这封信是曹子桓私下寄来的,所以他亦是以孙仲谋的名义私下回。
吴蜀之间必有一战,因为关羽,因为荆州,也因为辗转多年终于创下一片基业的刘玄德已经年近六旬。
所以江东要交好曹魏,最好能向曹魏借力。
而孙权要向曹丕称臣。
他落笔还是“子桓无恙”四字打头,信中详细回应了曹丕那个荒诞无稽的梦——我怎么可能会给你一剑呢?你当年跟着华歆王朗逃走我孙仲谋计较了吗?魏讽叛乱不是我千里北上跟你同生共死的吗?曹子桓你做梦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的吧?
至于“植蔗江东”那句,被孙权轻飘飘地一笔带过,转而提到当年曹丕种下的桂树。
他写,桂酒香甜,待君共饮。
孙权款诚如此,曹丕也觉得是时候了。
他在十月初带兵自谯县前往曲蠡,临行前又给江东去信一封,附上甘蔗段若干。信中所书无它,教孙权种甘蔗而已。
书信送到建业,孙权见信,想笑。
他觉得曹子桓这份不合时宜的闲情逸致有趣。
此时曹丕正在跟汉帝玩“三辞三让”那套,甘蔗和信应该是他离开谯县前送出来的。听闻汉室的使者已经在许昌和曲蠡之间来回跑了不止三趟,然而魏王似乎是演上了瘾,对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依旧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汉帝在战战兢兢地陪场,魏国诸臣在孜孜不倦地劝进,这样一场大戏开幕前,曹子桓竟然会想起来给他寄甘蔗,还顺带教他种。
其实他试过种甘蔗,多年前去谯县私会曹丕那次,他就从被曹操斩杀的诸多青蔗中摸了一节带回江东,学着曹子桓插桂枝那样把蔗段插在了土里。不过孙权没能把甘蔗种活,那一小节青蔗最终融入了江南湿润的泥土。
“按信中所写,种下吧。”如今孙权已无此闲暇去亲手种蔗,这种事他只会交给下面的人,毕竟荆州以西,刘备随时可能带兵东向。
不过倘使曹丕践阼称帝……汉皇宗亲玄德公是否会改东征为北伐,先行与篡汉的逆贼开战呢?
数日后,魏王的一个“可”字结束了这出冗长的禅让大戏,终于是“天命无常,唯归有德”。
曹丕登台受禅,在群臣的朝拜下一步一步走上灵台。台上柴燎告天的大火炽烈耀眼,在冬十月的寒风中熊熊燃烧。曹丕拿着玉圭的双手掌心发烫,冒了不少汗。火光灼目,他的眼底有些干涩,念出那句“臣皇帝丕”的时候,曹丕几乎落泪。
天子,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是大魏的天子了。
他追奉父亲为武帝,改年号黄初,遵二王三恪之古训,封逊帝刘协为山阳公。
他作为新帝展示着自己的贤明和仁德,但在受禅完毕后,他又忘形了。
下了灵台,把玉圭递给礼官收好,曹丕捏了捏自己湿润的掌心,忍不住开口感叹:“尧舜之事,吾知之矣!”
这八个字也被他写进了寄给孙权的书信中,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封《策命孙权九锡文》。
封君为吴王,以大将军持节督交州,领荆州牧事,加九锡。
魏帝送来的种种封赏之物被堆放在堂上,孙权指着它们看向东吴群臣:“议一下吧。”
群臣不能苟同。
张昭徐盛涕泗横流,以此为奇耻大辱。
诸葛瑾问,至尊要向曹魏纳供任质吗?
陆逊则默默不语。
拉扯一番后,由张昭带头提议:“至尊宜称上将军九州伯,不应受魏封。”
孙权回:“九州伯,闻所未闻。不如学刘邦,受汉王之封,再图天下。”
接受吴王的封爵后,孙权如约纳贡,只是送孙登出质的事情,他向魏使邢贞表示,要再商榷商榷。
“小儿年幼,不通礼仪。待教导后,定如期送他去洛阳。”
邢贞觑眼,看向孙权身后的东吴众臣,目光在张昭徐盛二人身上略略停留,半晌方才收回视线。
“吴王定要言出必行。”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孙权。
魏使不日离开江东,孙权这才提笔,想给曹丕回信。
那封曹子桓私下寄来的信件中,丝毫没有提及任质之事,曹丕还是像朋友、像情人那样,把称帝后的心得感想絮絮叨叨地写给他看。
但孙权不是很想关心这些了,他只想问问曹丕,愿不愿意把曹叡给他送来建业。
但回信显然是不能这样写的。
他搁笔起身,去书室看了看正在读书的登儿虑儿。
孙登带着弟弟的手上前见礼,乖巧地叫他父亲。
登儿才十一岁,他怎么舍得?怎么能舍得?
刚想问问两个孩子今日都念了什么书,外面忽有侍从通报,说一北来的士人带着信物求见。
“什么信物?呈上来。”孙权有些不悦。
侍从依令上前,手上捧着一只木雕的小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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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劝进、邢贞使吴都没按照历史记录写,多少有点出入。
《策命孙权九锡文》其实是黄初二年的事情了,这里把它提前。
“巡幸建业,植蔗江东”是我编的。
这章全是权和丕的利益冲突,我脑的大概是这样:
丕:孙权你说爱我,你证明啊!送来登登证明啊!
权:曹子桓你得寸进尺!无理取闹!登登抚养权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