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过于强烈的灯光直刺眼睛,孙权略低下头,映入眼的是一双大码皮鞋,其主人大刺刺地将脚搁在桌上,一边还中气十足地骂着:你丫知道自己开了多少码么?TM的都没王法了,告诉你,老子最看不惯你们这类富二代,开个跑车就牛得二五八万似的,自己不要命可以,景山水库没上着盖哪,别TM的出来祸害别人,什么东西,还不都是啃爷老子的,社会败类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
孙权心里窝火,说:警官,我是超速了但我是被……
警官一拍桌子,桌上的烟灰缸原地跳起三寸高,吼道:但是什么但是!超速,你TM还知道自己超速,你小子就光超速?那么多红绿灯给你当摆设看的?你爸是李刚??
孙权住嘴,心中默默问候警察的十八代祖宗。警官还意犹未尽,他手底下一人过来说:甘队长,那个骑摩托的什么也不肯说,就说认罚。
甘队长冷笑:骨头硬到警察局来了,好啊,先治安拘留十五天,叫他吃点苦头。他顿一顿,指着孙权说,这个也一样,什么玩意儿,不治治不长记性。
孙权愕然说哎?啥??
甘队长胡子拉渣的脸逼近他狞笑:治~~安~~拘~~留~~~~,就是说国家决定管你十五天的吃住,怎么样,幸福吧?
孙仲谋变色说等一下,我不服,我要上诉。
甘队长大笑:上诉?你以为你在法庭上啊?
孙权流利背书:公安机关行使拘留权的同时,拘留不服也可提起行政复议、行政诉讼。
甘队长一打响指:背得还挺顺溜,加十分!问题是知法还犯法,倒扣一百,拉下去。
孙权梗着脖子说我这不是犯法,我要求保释。甘队长又拍桌说小王八蛋你少给我咬文嚼字,我甘宁决定的事没有复议!保释个P,把你那套靠钱摆平一切的调调趁早收起来,当几个臭钱就能把你弄出去?门都没有。
孙权暗道今天把八辈子霉都倒完了,先是遇到不要命的,后是撞见不讲理的。他忍气吞声,说:那至少让我通知一下家人。甘宁吊着眼看他,从他兜里掏出手机,问:你要找哪个?
孙权说我自己打不行么?甘宁不耐烦:你要不要打,不打算了。孙权深呼吸三次,尽量平静地说:鲁肃。
甘宁噼哩叭啦一阵找,等电话接通:喂喂,你是鲁肃?这里是西城区公安局交警大队。他伸手抓过桌上孙权的驾照:有个叫……孙权的,现在在局里,他得拘留十五天,通知你一下。为啥?蓄意飙车,严重影响交通秩序……
孙权不由大声说,希望那头的鲁肃能听见:子敬!我没事,别和我哥说——
甘宁啪地阖上手机,瞎嚷嚷啥?当自己是许云峰进了渣滓洞啊?你连撞死人都不怕还怕你哥知道?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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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二少爷的人生虽然也不是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但爹爹哥哥宠爱着长了二十三年,还真没吃过苦头。铁窗生涯这类事情,简直就和噩梦似的,他听着哐啷一声上锁,还觉得这事太天马行空,不该落在他身上。他恍恍惚惚地回头,号子里蹲着四五号人,一股难闻的味道,他皱眉,靠在门口不肯进去。只听有人在黑暗角落里阴阳怪气的笑:哟,看这一身名牌,来了个公子爷,我们这儿蓬荜生辉啊。
孙权低头看自己,还是酒会的一身正装,郁闷地将领带扯松。他想那骑摩托的亡命之徒应该在里面了吧,他害得自己如此境遇,居然还不知道那厮名字。眼睛略微适应了一点黑暗,果然有个人身影高大,环抱着胳膊靠在墙边。明知他看不见,孙权还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谁料那人有野兽般的第六感,竟然向他看来。孙权挺直背,冷笑一声,走到他对面的墙边去。
他才站定,就有人故意靠过来,亦步亦趋,总之是故意沾在他身上。孙权一皱眉,伸手将那人推开:你干吗你?
谁知那人应势倒地,嘴里叫唤:哎唷,打人啦,新来的下狠手啦,警官救命啊——
孙权气急:谁tm打你了,你软骨病?
另外一人取笑道:骚叫唤,你那套警察都看腻味了。这位小哥,看你这样子不是该来这儿的人啊,犯什么事了啊?
孙权说妈的违反交通规则就关十五天,真是见鬼了。
噢?你撞在甘霸王手里了,怪不得。
甘霸王?
甘宁呗,除了那阎王还能有谁啊?
孙权说没错,这警察太霸道了,完全不讲理。那人嗤笑:你还真说对了,甘宁号称土匪中的警察,警察中的土匪,以前是刑侦大队的骨干,办案粗鲁给罚到交警队了,一肚子火没处去呢。
孙权觉得这人貌似还算正常,便走到他身边,心理建设了半天才坐到地下,那人是个惯偷,几进宫了,给他说些危言耸听的监狱秘闻什么的。说着说着,冷不防一手搭住孙权肩膀,另一手就往他脸上摸来。
孙权和触电一样跳起来,一边拼命地拿袖子擦脸, 一边狠命往那人身上踹去。那人喊一声兄弟们上,其余几个人纷纷围上来,有经验的从背后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声响引来警察,肚子上顿时挨了一拳,孙权眼前一黑,一口酸水涌到喉咙,腿弯上又被狠踩了一下,他一下失去重心,但绝不能容忍自己在这种人面前倒下,死撑着对自己说:孙仲谋你站住了,你站住了!别丢孙家的人!
浑噩中,他感觉有个力量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甩到一边,随即听见拳脚风声和几下闷哼,他眼前渐渐恢复,见那个骑摩托的家伙轻轻几下便扫倒一片,都看不大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知道利落迅捷至极,这种身手绝非常人所有。他背对着孙权,冷冷说了句:惹不起,就别生事。
孙权大怒:谁TM要你出手?你才多事!
张辽半转过身:还真是个二世祖……
他话说到半截,孙权猝不及防地将他推在墙上,一手掐上他的咽喉,眼神阴悒地逼视他,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胆敢——再叫一次‘二世祖’?
张辽惊讶于孙权突如其来的暴戾和狂怒,让他端正的脸几乎扭曲,尽管牢室如此昏黑,他依然发现,他竟然有一双奇特的、碧绿色的眼珠,因为怒火而异样闪光。
此时,铁栅栏外人影闪动,有人呵斥:孙权,张辽,你们安分点!孙权置若罔闻,依旧恶狠狠压着张辽,但手指渐渐松开。
有一个温雅的嗓音轻轻低呼:仲谋。
孙权大吃一惊,回头叫道:子敬??
34.
在这昏暗牢房里,一身白衣的鲁子敬不啻于神仙下凡,孙权又惊又喜又恼又愧,扑到铁栅栏前,两个人隔着铁窗手拉手,整得和革命老电影似的。
子敬~!
仲谋——你没事吧。
孙权逞强说没事没事,接连遇到几个莫名其妙的人罢了。他偷眼去瞅鲁肃那张忧心忡忡的脸,很忧郁地叹息说:子敬啊,我们孙家的人老让你操心,我心里真是……
鲁肃微笑: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别的事儿你也不要担心。你稍等,我和警官说几句话。
孙权很期待地望着鲁肃的背影,顺便得意洋洋地回头扫了张辽一眼。没过多久,鲁肃和一名警察一起回来,铁门打开,孙权浑身一轻,举步便向外走,谁知被人拿电警棍拦了回来。他大惊,抬头去看鲁肃。
鲁肃还是一张忧国忧民的面孔,从背后拿出一个旅行袋交给他:仲谋,我找了几件换洗衣服给你,还有洗漱用品。这里冷,羽绒服千万记得穿,不要感冒了。
孙权一时反应不过来:唉……?
鲁肃继续沉痛:渣打那里我会开病假条过去,伯符和公瑾我也会有个说法,玛莎拉蒂保修什么要等你出来,车子就先放在我那儿吧……
孙权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子敬、子敬,等,等等,你不是来保释我?
鲁肃缓慢地摇头:仲谋,你好自为之啊。
孙权有一种从云端跌回冰窟的感觉,几乎就懵了,鲁肃亲切握住他的手依依作别,他怔在那儿说不出半个字,直到鲁肃飘然而去都没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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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办公室,甘宁用鞋跟碾碎一地的烟头,吊着眉梢问鲁肃:怎么,不把他搞出来?
鲁肃淡然说:自己的行为自己负责,长点教训对他有好处。甘宁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说:巴巴的托了关系来,就为送点东西,你也是爱倒腾。
不过,十五天恐怕是太严了些,按照惯例,他这样的违例五日足以。鲁肃垂下眼,将一个信封推到桌上:五天后,我来带人,望甘队长通融。
甘宁盯了他一眼,高大的身躯前倾,凑近那个过于淡定的白衣男人,将指间还剩半截的香烟用力按在信封上。鲁肃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味和另一种更为辛辣的硝烟的气息:你TM以为我甘宁吃这一套?
鲁肃按着信封的修长手指岿然不动,他微微一笑:不敢,只是让甘队在上面有个交代。
甘宁有点郁闷地退开,皱眉看着鲁肃,忽然说:他不是你弟弟吧,要你这样操心?
——受人之托。鲁肃简短回答,随即微一点头:夤夜打扰,有劳甘队长。鲁肃告辞。
甘宁倒回椅子上,又叼了根烟。他按住打火机,金红的小小火苗微微摇曳,却并不急着把烟点燃,这样无聊地重复数次,寂静的办公室里火石摩擦的声音尤为鲜明。
……又不是孔已己,掉什么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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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孙权的心情大起大落,张辽是从开始就认了。他在北京孑然一人,无亲无友——也许这样说吕蒙会生气,可是他认定的朋友,是那种可以过命的、义无反顾的,此生一二人已是天幸。此等至交之外,他并不愿意麻烦他人。这样的朋友他曾经有过,只是现在不在了。还有一人……他的内心钝重地痛起来——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他的“朋友”,还是“兄弟”,或是……
他在牢房一角坐下,双手架在曲起的膝上,好让头深深埋进臂弯,告诫自己不要去想这个问题,那个打不开的死结就让它去吧,去吧!他不是已经发过誓,要重新活着,作为张辽单纯的活着吗?
他深吸一口气,又不免想到工作上,他上岗也不过一个多月,十五天的拘留……像他这样没有学历的社会浪子居然能觅到份还不错的工作,简直出乎他自己意表之外。曹操是个豁达的老板,也许知道他的过往,却从未过问过。他不知道今次要如何去解释,还是十五天后不知去向算了……公司自然也会把他除名的。
也许寒冷和孤寂太容易催发愁绪,张辽双手环得紧些,觉得一阵阵的寒意刻骨。他恍惚回忆起很一桩久远往事,在他的山西老家,那个山川之间的小小村落,一到冬天,白雪覆盖苍黑的山脊,天地那样寂寥,据说北飞的大雁都会在此怆然折返,长空中洒落一串悲鸣。只有一条从大同往太原的大路经过他们的村子附近,隔着两道山梁,来往的卡车会掉落一些煤块,他就和别的孩子一起,挎着篮子翻过山去拾煤……
张辽握住拳,像是要把寒冷的回忆用力摒弃,以至于指结都泛起青白,发出咯咯的声响,整个人也轻轻颤抖。可是他还记得那种冷——煤炭冻得像石头一样,用手拿就会和皮粘在一起,他没有手套,只好把手缩在袖子里去拾。这种刻骨寒冷的滋味,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忘掉。
孙权坐得离他不远,虽然不情愿,但是相较那些成群的下三烂,这个姓张的家伙至少默不作声,何况露了那么一手后,也没人再不要命的去招惹他。夜一定很深了,那几个下三烂对牢房习以为常,早睡得鼾声四起,他裹在鲁肃带给他的羽绒服里,还觉得皮鞋里的脚冻得像块冰,脱掉吧,他个子太高又不能整个人都缩进去,拘留所给的毯子压根就抵不了什么事儿。子敬既然带东西,怎么就没想着带条厚毛毯呢?唉你说抱着狗多舒服啊……厚厚蓬松的毛,暖呵呵的,虽然叫伯符的不管是老哥还是哈士奇都那德行,可是暖和啊……他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近旁一声轻微的、像是极度压抑的啜泣的声音。
孙权吓了一跳,这屋子里除了他就张辽了,其他人都躺倒了,这声音不可能是他自己的,也不可能是那个成天拧着眉毛一副扑克脸的张辽。他一下毛骨悚然,见了鬼了,这牢房里怨气太重,别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孙仲谋麻利地爬起来,环顾四周,铁栅栏外走道上就一盏半死不活的日光灯,青莹莹的光时不时闪一下,冷风从漏空的铁杆间吹进来,无孔不入地扑向他。他凝神屏息,还真听到远处有脚步声,轻一下重一下的,渐渐靠近……忽然间,一阵高分贝的电话铃惊心动魄响起,孙权头皮一炸,心里骂了十万个靠,这TM也太过了,蹲监狱还不够,演什么午夜凶铃啊!!
孙二少正沉溺于恐怖片丰富的细节回想中不能自拔之时,一个年纪N大了的老警察打着哈欠,用警棍捅捅他们的牢门。哪个是张辽?出来接电话!MD你那舍友都打了几千个电话了,还直接打到值班室来,操,害老子值夜班都打不成盹。
张辽迟疑了下,站起身跟老警察到值班室去,垂手站在电话机旁却不动弹。
你TM死啦还傻了?接啊?这层楼今天都被你那疯子舍友搅和了,谁都睡不着。这么舍不得你,把他也弄进来算了。
张辽缓缓提起老式的电话筒,搁在耳边没有说话,那头吕蒙直接爆了粗口:册那,你还活着啊?你TM就算杀人放火了也给老子个准信我好来烧香,什么意思啊张辽你给我说清楚!
阿蒙……
滚你娘的蛋,阿蒙是你叫的,你TM把老子当兄弟过么,飙车,侬有劲的很嘛,才上班几天就拘留,你怎么想的,脑子给门夹了?真是小巴蜡子头势不清爽,我算看错你了……
不知为何,听着吕蒙那头劈头盖脸一顿北京话夹杂吴语的痛骂,张辽的心里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舒坦,像一星微小的火光,融融地跃动。吕蒙继续气急败坏:你开心了是伐,人弄到局子里,自己寻点霉头触触,人好保出来伐?被打过伐?今天你先熬着,明天早上我过来。还有你公司电话给我,我给你请假,你真TM是没事闲得蛋疼啊还有旷课,月底要考试你究竟还记得伐……
张辽闭上眼睛,一手捂住话筒,不让自己涩重的鼻息教他听到,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