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你盯紧刘备,想不到全被你抛到脑后,竟然松开他进驻夷陵!”。
甘宁袒着上身,被武卫压在地上昂头回说:“我知道给你找了麻烦,你尽可以罚我!”
“我当然要罚你,只不过不是现在。”周瑜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此刻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等打下江陵再算你的帐。!”。
甘宁忽然挣脱约束跳起来说:“你记得,等打下江陵……”话为说完,便被周瑜命人押了下去。吕蒙在一旁看着不由暗笑,解救夷陵的行动十分顺利,简直如有神助,曹仁分兵攻打不成反而丢了五百西凉战马,吴军因此士气大振,江陵之战也许很快就要以吴方的胜利而划上尾声。
十天后,周瑜率军赶回江陵营寨,却发现大营几乎调遣一空。
“谁准你部署攻城?!”周瑜勒马用马鞭指着前来迎接的凌统,怒不可遏。
凌统汗下如注,忙跪下说:“我恪守都督军令,严守营寨,是程都督主张攻城时机正好,应倾力领兵而出,我苦劝无果,被他夺走兵符……”。
甘宁从后面驱马闪出来,嬉笑说:“程都督老是忘不了要抢头功,我们赶紧也去,一块儿打才热闹!”。
周瑜转头狠瞪了甘宁一眼,下令立即渡江支援围城。
夷陵大败的消息传来,让曹仁在江陵彻底变成了一头困兽。困兽的危险正在于其被斩断退路后的疯狂,而程普求胜心切之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用周瑜留在江陵的两千余兵马攻击城池,很快就被曹仁发现了人少的劣势。曹仁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勇不可当,骑兵如开闸的铁水从城门中涌出来,冲散吴军阵型四下砍杀,吴军猝不及防间被逼退至江边,踩踏落水不计其数。
“鸣金!快鸣金!”程普在楼船高处望着城门的战势,急得要跺脚。而正在此时,前进的号角却从身后吹响。程普急回头看去,楼船艨艟百计千数,浩浩荡荡从江表开来。
援军仿佛从天而降,顷刻间改变了战场的局势。
程普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率先纵马从夹板一跃而下,向曹仁的骑兵冲去。他想这样的悍将只能是吕蒙或甘宁,但他们两个之中谁也没有这样娴熟的骑术。吴军的士气在援军的到来后渐渐恢复,追随在先锋军后复又向城门呐喊着猛攻回去。
“都督!都督可回后方督战,前面太危险!”吕蒙从后面赶来,驱马冲到周瑜身边。周瑜的马槊已经刺穿了靠近的曹军骑兵,血顺着长缨不停流淌,染红了他纯白的坐骑。
“我军已经被曹仁震慑住,如果不带着他们向前冲,这一战就要白白地输了!”周瑜抽回马槊的尖刃,将骑兵抵下马去,“而如果能生擒曹仁,江陵就在眼前!”
吕蒙向四方观望,对周瑜说:“都督,这个功劳让给我罢!”说罢,打马向曹仁的方向冲去。
只可惜曹仁并没有那么容易屈服。他既没有杀回城去也没有试图突围,变了阵型,用骑兵的优势继续与吴军砍杀,颇有以一敌百之势。而吴军的骑兵无论数量还是马上拼杀都没有优势,越深入城门,越发现自己陷进了插满刀刃的深阱里。
甘宁一把拽住周瑜的胳膊,瞪着眼睛说:“再这么往里冲进去要吃大亏了!我送你回去!”
“只有我命令你,没有你命令我的道理。”周瑜说,挣开甘宁的手。
“你明知道程普发起攻击的时机不好,这么下去我军损失太重!”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弥补他的失误,优势可以变成劣势,劣势也可以变成优势,这时候要撤军已经太晚,只能向前冲,只能胜不能败!”
“顽固!”甘宁大吼,砍翻向他们迎面冲过来的曹军。“曹仁在那边,我看吕子明根本没办法靠近,我去助他一臂之力!”说罢打马要向前冲。
周瑜看到有人正持刀向甘宁后背逼近,不由攥紧长槊,恰在同时,余光瞥到有人正持刀对准他策马冲来。周瑜没有调转方向,举起长槊将偷袭者狠挑下马,而再要转身格挡已经来不及,带着血的白刃从他左肋穿透过来。
周瑜看见甘宁回头,瞪大眼睛似乎向他大吼了句什么,而天地旋转,一片黑红,似乎顷刻间被污血灭顶淹没。
周瑜在一阵骚乱声中醒了过来。左肋的剧痛像颗钉子,把他的灵魂牢牢钉回到肉体上。天色是黑的,帐中没有人,只点着一盏灯。江风正从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浓厚的潮意,让他倍觉寒冷。
他想起在战场上没来得及避开的袭击,这才明白自己躺在这里的原因。不知道距那场战斗已经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战况如何——不过既然自己还躺在大帐里,可见江陵还没有被吴军夺下。
门外的喧哗争吵声远去,有人掀帘走了进来,是甘宁。
周瑜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虚弱,强撑着想坐起来,边问:“你刚才在吵什么?”
“我把医士打了一顿,撵了出去。”
周瑜捂着伤口,剧痛下也不禁哑然失笑:“为什么?”
甘宁把手里的木杖狠狠扔到地上:“因为他说你要死了!”
周瑜听了一愣。
半晌他说:“难怪我觉得很冷。”
甘宁走过去,跪在榻边握紧周瑜的手。他的手很凉,像冰块一样凉。微微有些颤“我还以为你不怕死。”甘宁仰起头说,眼神在火光拂拭下一闪一闪。
“我当然怕……我当然怕死。”
“你不该救我。”
“难道你就想死吗?”周瑜笑说,“我以为我来得及躲开偷袭,可我转身太慢了。身为武将,反应如此迟钝真让人惭愧。”
周瑜说完,甘宁没有再说话。沉默像寒雾一样降了下来。似乎整个大营都在不祥的预言中沉默。远处江水的巨浪拍击碣石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斑斑驳驳,随初春的寒意飘荡在空气里。
甘宁站起来,给周瑜盖紧被子。
周瑜却猛地推开他,奋力把被子掀开。被单下他全裸着,白得耀眼。
甘宁呆望着,讷讷说:“你不是很冷吗?”
“我确实很冷。”
“医士说你伤得很重。”甘宁说,眼睛却离不开他的双腿。
“医士说我快要死了。”周瑜伸手抚摸甘宁的脸说。
甘宁回望着他的眼睛,里面燃着他从未见过的火光,那种火熊熊烈烈,就好像用整个生命迸发出来的,不论蔓延到了谁身上,一准是再也熄灭不了的——虽则除此以外,周瑜看起来并不动人,他脸色青白,嘴唇干裂,双颊凹陷——憔悴又热烈,看起来简直让人心生恐惧。但甘宁却发觉此时自己对他的欲望有增无减,因为他吸引人的地方并非完全在于身体——而一旦这肉体消灭,其他一切将无所附丽。“我要死了”,这几个字在甘宁的血管中砰砰地跳,敲击他的耳鼓。甘宁不能抵挡在最后的时光中占有他的诱惑。
甘宁吻他抚在自己脸上的冰凉的手指,又探过头去吻他干裂而滚烫的嘴唇。周瑜垂下眼睛。甘宁把他推倒在榻上。
甘宁抚摸着周瑜光滑的身体,好像怀抱着一块会发光的冰。他听见他低而急促的呼吸,以及自己的粗重的喘息声。他听见大帐外马嘶声,军士走动时武器摩擦的铿锵,初春的夜风从缝隙钻进大帐,他从中闻到春天的气味,混杂着闲花野草在地下烈烈生长的声音。
“春天到了,你听见了吗?”甘宁在周瑜耳边问。
“我要死了……”周瑜回答他说。
甘宁埋头深深吻着他,春天到了,他要死了,他的伤口在肋下绽开如同绽开一朵致命的花——然而他的身体最终向他完全敞开了,他的唇舌柔软可爱,天生就应该被人这样品尝,他腰身细而柔韧,天生该被人这样尽情搂抱。甘宁深吻着他,搂住他的细腰,分开他无力的双腿,把自己滚烫的东西狠狠刺进了他的身体。
周瑜痛苦地大叫了一声,甘宁用吻封住了他的声音。
颤抖的身体,还有急促的喘息,分不清在在这场性事中最紧张的是谁。周瑜咬住甘宁的肩膀,颤抖着仿佛在痛苦与快感之间无处安身。
渐渐他感觉到他身体的呼应。他听见他唇齿间泄露出的软弱的声音。他已经不冷了,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洁白的额头上。
甘宁撩开周瑜眼前的湿发,看清了这张脸。
“你在哭?”。
“我在哭。”
“因为我弄痛你了吗?”
“因为很久没人这样弄痛我了。”
甘宁更猛烈地撞击他的后庭,周瑜的身体被冲击如激浪中的帆船,在暗夜里发出洁白灿烂的光。
渐浓的血腥味在帐中弥漫开。甘宁知道他胁下的伤口早就崩裂了,而下面也未必承受得了这样疯狂的蹂躏。甘宁想停下,周瑜却紧紧抱住他大声叫:“不要走!……不要让我一个人去死,死是孤独的,没有什么比孤独更可怕。”
没有什么比孤独更可怕,周瑜在甘宁耳边低声重复着。甘宁的心仿佛被那柄刺透周瑜身体的利刃贯穿,霎那间痛得只想要狂叫。周瑜这句话随着看不见的伤口留在他心里,以至到很多年以后仍旧随着合肥的蝉声与风声在甘宁的耳边回响。
而你又为什么一直让自己孤独?甘宁想。他将自己的全部深深埋进他的身体。
眼前一片明亮,明亮中有张脸俯视着他。
“不用问我,你还没有死。”虞翻正凝视着周瑜的脸,此时见他醒来,面无表情说,“当然我也没死,虽然我又得罪了吴侯,不过他仍旧没有决心杀了我,所以只好把我发配到前线来做军医,以示羞辱。”
见周瑜没有做声,虞翻接着说:“我刚到这里,他们就告诉我你在江陵受了重创,我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却差点被你养的疯狗劈头打出去。他说要是我不能让你活过来,就一刀捅死我。所以我只好用尽浑身解术,在这里守了你两个晚上才等到你醒过来——不过我想你大概也不觉得感激,你这双眼睛一向冷得像刀刃,着实让人讨厌。”
听虞翻又独自牢骚了半日,周瑜才渐渐恢复了全身的知觉,钝痛从各处伤口传来,让他颇觉虚弱。他低声简短说:“仲翔,别来一向可好?”
虞翻轻笑了声说:“吴郡一别之后,我又回到馀姚,闭起门来读书讲学,日子一向平静。其间不断有形形色色的人从。
吴郡来到会稽拜访我,也有很多关于你的故事传到我耳朵里。”虞翻将手里的细麻布撕开成宽条,伸手解开周瑜里衣的衣襟。
“我并没有什么故事。”周瑜说。
“哈,你在赤壁一把火烧走了八十万曹军,过去一年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渐渐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你向上天借了一夜东风,有人说你借山越神的威灵困住了曹操的战船,还有人说——”虞翻揭开周瑜胁下浸透血变得黑红的绷带,红肿的伤口大张着露出来,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骨头,“还有人说,那一夜讨逆墓前阴火连绵,石崩丘裂,从地穴中走出一个少年将军,浑身赤红,持刀策马向江夏腾空飞奔而去……”
周瑜面色苍白,良久低声说:“先生,子不语怪力乱神。”
“你不相信吗?但我却希望那是真的。”虞翻用蘸湿的细布轻拭伤口周围的脓血,两眼却看着屏风上的图案入神,“
最后一个故事,我很希望那是真的。”
“那一夜讨逆没有来江夏,他的肉体和灵魂早已经化为尘土了。”周瑜紧闭上眼睛,“为什么你总要想起他?!为什么你总是提起他?!为什么你要为他的死亡哀悼至今也不肯放弃折磨自己?!”
“为什么你不愿想起他?为什么你不肯提起他?为什么你从不为他的死亡哀悼甚至不去参与每年的祭奠?”虞翻反唇回敬道。
周瑜回视着虞翻的眼睛,冷冷地说:“大概因为我是个没心肝的人。”
“如果你真的已经忘记他,”虞翻说,“为什么和别的男人上床的时候叫的是他的名字?”
周瑜怒目瞪视着虞翻,攥紧了拳头:“这又怎样?逆死后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打我自己的仗,全然与他无干!难道因为他上过我的床,我就要为他守节,做他的未亡人吗?!”
“我辈又不是妇人,谈何守节!”虞翻嗤笑一声说,“我只是看不得你这样虚伪。”
虞翻笑说:“确实如此。”他把金疮药膏涂抹在伤口上,黑色的药汁逐渐渗入红肿的皮肉。“我很奇怪为什么讨逆会爱过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你这样虚伪造作,我又这么孤僻狂直,即便没有嫉妒心,我想我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人,而你自然也不会喜欢我。”
“我当然不会喜欢你,今天之前,从未有人说过我虚伪。”周瑜闭上眼睛忍受着伤口被灼烧的痛苦,虚弱地说。
“因为你并非对别人虚伪,而是日复一日地欺骗自己,回避过去发生的,轻视自己所珍视的,难道不是虚伪?”
“我……我的确不想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周瑜无力躺着,用一只手遮住眼睛说,“也许你管这叫做虚伪。我承认曾经喜欢和他上床,但当我躺在他身下,常常觉得自己软弱得像个女人。他死后我不再能容忍自己软弱,而软弱却伴随对他的每个回忆,向我袭来。”
“如果你认为女人软弱,你大概从没有见过女人。”虞翻说,“何况即使一个男人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也不会因为怀着献身的柔情而变成女人。至少——”他俯身用细麻布的长条裹住周瑜的伤口,“我从未如此看待自己,也没有如此看待过你。”
“但这样对一个人一往情深难道不是件颠倒荒唐的事吗?”
虞翻那双倍显疲态的大眼睛注视周瑜良久,缓缓开口说:“情深而已,何过之有?何况世间一切事情都是颠倒荒唐的,世间所有人也都是颠倒荒唐的,比你我颠倒荒唐的人还多得很。”
“听先生这样说,我心安多了。”周瑜不禁微笑说。
“我说这些并非是为了让你心安的,”虞翻垂下眼睛将绷带缠紧,收起结,“毕竟我还是很讨厌你。但是——我要承认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他,有时候,你的眼睛也会闪耀着和他一样的光。”虞翻抬头,凝视着周瑜说,“直到现在,我也常常想起他的眼睛,凝聚着青春,火焰……以及热情。谁被他凝视,谁就用被他点燃,一生再也熄灭不了。”
周瑜沉默良久,低声说:“世间再也没有那样的人,也再没有那样的眼睛。”
“你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吗?”
“我不想变成任何人。讨逆是讨逆,我是我,我一样无可取代。”
虞翻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卷起剩余的绷带扔进筐里。
“先生可以去休息了。过几日我将上表吴侯,言先生再生之恩,请他赦免你的随军苦役,早日回会稽。”
“多谢!”虞翻干笑了一声说,将医具收进荩箧,“我已经割掉了你伤口上的腐肉,只要静养百日,创口就会彻底愈合。”
“我没有时间在床上躺那么久。”
“不等痊愈就活动,创口随时会崩裂,我不能保证你还能活多久,何况你本来就有——”虞翻顿住,摇了摇头说,“
生死有命,这不是我能诊治的了。”然后他起身向外走。
周瑜把手指轻按在绷带上,灼热的刺激过去,药膏渐渐沁出镇痛的凉意。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
虞翻正掀开帘子,闻言回头一笑:“虽然也不曾喜欢?”
周瑜点了点头:“虽然也不曾喜欢。”
“你这句话倒不虚伪。”虞翻评价说,甩下帘子离开了。
仁闻瑜卧未起,勒兵就陈。瑜乃自兴,案行军营,激扬吏士,仁由是遂退。权拜瑜偏将军,领南郡太守。
庞统在江陵城破后不久就随流民逃离了这个石砌的牢狱。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觉得身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穷追不舍。周瑜所代表的吴方已经全面接管了江陵,向各县发恩布令召回长吏,庞统却不想回去。他隐隐觉得回去不是个好的选择,至于为什么,他一时想不明白,也不愿细想。
马车驶出城郭的时候,庞统才发现外面已经是春晖烂漫的时节,漫山新绿,繁英夹道,鸟鸣声细碎而喧嚣。他将甘醇燥暖的空气深深吸进肺里,发誓此生再也不向来路踏回一步。
“你为什么派我回京口?!”甘宁愤然问。
“并非我派你去,是至尊的命令。”甘宁闯进来时,周瑜只穿着里衣,赤脚坐在榻上,刚拿起沙盅要服药,“江陵之役已经结束,我不再是都督,兵符交上,尔等也不再受我调遣。子明、公绩他们已经帅部曲回京复命,你又为什么不肯走呢?”
“我为什么不肯走,你明知故问!”甘宁更加恼火,一屁股做到榻下,“我要留在你身边!”他说着向周瑜扑过来,周瑜伸过腿来一脚踩在甘宁的胸口,制止住了他进一步的逼近。甘宁顺势抓住周瑜的脚踝。
周瑜的脚很白,足弓优美,脚趾微泛着粉红。甘宁的心跳变快,顺着周瑜的脚踝向上抚摸,一直抚上光滑的小腿。
“你不再需要我了?”甘宁抬头向上望着周瑜的脸,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可怜。
“是吴侯召你回去。我不能留下你给自己生祸端。你知道他对大将拥兵自重向来是很介意的。”周瑜说。他看着裤管被甘宁推上去,直至露出膝盖,但却没有阻止,仿佛出于莫名的恻隐。
“如果你上表,吴侯一定会遵从你的意思!毕竟你和别人不同……”
“我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周瑜断然说,从甘宁手中抽回了脚。“吴侯正在和刘备接触。鲁子敬写信来对我说她背后讲了我不少话。——当然这也是吴侯有意透露给他的,吴侯的用意可以说是向我表达信任,但要说是警醒也没错。大将在外,小心为上,毕竟我家眷和前途都在他手里。”
“你何必把自己讲得这么可怜!”甘宁重新坐好,不以为然地扁了扁嘴,“我听人说,有时候至尊私下里是管你叫仲兄的。”
“他管我叫什么毫无意义,关键在于他是吴侯而我是臣下,这一点是不会因为称呼而改变的。——所以,他命你回京口,你最好即刻就走。”周瑜说完,重新端起沙盅。
甘宁忽然扑上来,夺下沙盅扔到地上。药汁淋漓洒了一地。
药汁的苦味从周瑜唇边蔓延到甘宁嘴里,使得这一吻除了苦涩以外别无滋味。周瑜虽则并未抵抗,但甘宁仍旧发觉他的身心已经对他关闭了。他又重新变得冷冰冰,而且硬邦邦。
周瑜还未推开甘宁,他已经自己松开了,垂着脑袋坐在榻边,一动不动。
二月的风已经褪去了轻寒,从窗缝里吹进来,轻拂帷帐。随之进来的还有树木间喧闹的鸟鸣声。
“你该走了。”周瑜说,眼睛却看着窗户,似乎正在侧耳倾听外面的鸟啼声。
“留下我吧。”甘宁抬头,不再遮掩目光中的软弱。
周瑜转过头,凝视他良久说:“何必这么执着呢?凡事有开始,就一定会结束。”
“开始的太晚,结束的又太早了!”
“世间的一切事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甘宁望着周瑜的眼睛,蓦然发觉自己爱上的究竟是什么。他身上有种凝固了的青春与热情之美,就好像结了冰的火,但这种死火一旦被释放出来,不知为何却倏忽间就寂灭了。这场情事如烟入抱,似影投怀,以至于回忆起那些夜晚,甘宁发现自己拥抱的似乎仅仅是个幻觉。而周瑜本人则是飘忽的,难以掌握的,永远无法理解的。
“留下我吧。”他听见自己徒然地喃喃哀求,忽然生出一种悲凉,悲凉又很快变成愤恨,他探身向前无赖般掣住周瑜的衣襟:“留下我吧!”
“吴侯的命令,是我无力改变的。”周瑜摇了摇头说,“我想留住的很多,可都无能为力。”他的话中似乎带些怅惘,顿了片刻,语气又重新坚硬起来:“你最好即刻出发,以免耽误了吴侯的时限。”
“我不走!”甘宁跳起来吼道,发狂般抽出佩刀狠狠插进床榻,“我就是不走!”
“那我就只好命人把你绑上船了。”周瑜把手指按上长刀的霜刃,忽然微笑说:“我不希望你现在惹吴侯怀疑——因为如果我的计划顺利,也许将来我们还会有不少共事的时间。”
庞统下了牛车,强压下心里的惊慌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是南郡太守府,他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弄明白了之后,他反而更懵了。从几日前收到诸葛亮的来信开始,他的确收拾好行装在等着什么人来接他离开襄阳,但他却绝不是期待来到江陵。太守府的一花一木他都很熟悉,此刻却毫无亲切之感,只觉深陷回了城破前的噩梦。
“先生,明府请您过去一叙。”侍卫过来说,带他离开等待着的厢房,沿游廊向里走去。
庞统对这里太过熟悉,立刻就看出这是在带他走向内室。如今曾在围城外的周瑜是主人而曾任功曹的自己是客,这身份的颠倒让他委实感到奇妙。
一路上庞统不禁回忆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此之前,确实有几封政令从江陵快马加鞭送到他在襄阳的陋室,但全被他一口回绝。以周瑜的骄横——庞统认为武将统统都是粗暴而骄横的——应该在失望之后断绝了请他复为功曹的打算。但也许正是过犹不及,反而激起了他报复的怒火?庞统心中不免忐忑起来,他此刻全然明白了自己想要逃离的就是这种可怕的暴力与强权,以侵害生命与尊严相威胁的可怕的强权。想到这里,庞统又莫名平静下来,因为他心中了涌出一种自尊的力量并化为不屈的意志,一瞬间强大到足以与这种强暴抗衡,这使他感觉坚强,而且勇敢起来。
庞统深吸一口气,挺起胸,慢慢理了理在牛车上弄皱的衣摆,又伸手扶正发冠,正要拿出士人的气概,忽然听到从前面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汉子五花大绑,兀自挣扎着骂个不停,从内院被几个武卫抬了出来,经过他的身旁,一路向外带走了。庞统目送这路人消失在游廊尽头,瞠目结舌,扶着发冠的双手都忘记放下来。
“明府请先生进去。”侍卫转过身低声说。庞统慌忙跟上,并没有注意到被带去的不是厅堂而是内室。
庞统坐下,抬头四望。室内布置十分简单,仅用屏风隔开了内外。目之所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仅有的几案上放着一张琴,桐色润泽,尾部略带焦黑。看摆放的方式,似乎经常被主人抚弄。焦尾琴旁边有个小巧的铜铸香炉,沉香屑的青灰色的烟正从香炉里缓缓爬出来,使室内充斥着一种凛冽的冷香,仿佛专门为了驱散春日的晴暖。
庞统定下心来,才注意到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等他回过神,才明白里面是在穿衣服,不禁涨红了脸,心里说不出应该尴尬还是气愤。
少顷,屏风被撤开,庞统抬头,才发现里面并没有他想象的冶艳景象,只是一张简单的卧榻,旁边还放着药罐与沙盅。南郡太守周瑜白衣青带,立在榻前,一手轻放在佩剑的柄上。
“先生,一路辛苦。”周瑜微笑说,走过来坐上主位。
庞统一时顾不上作答,在十足的好奇心下,忍不住仔细打量面前新上任的南郡太守。
三十六岁的年龄无论如何还算不上老,但也足够凝结半辈子的风霜。周瑜当然免不了也被时间的洪水漫过,只是留下的痕迹并没有太过残忍,换句话说,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略为年轻一些,肤色白皙,在幽暗的内室里泛着光彩,身形也还很优美,保持着青年时的纤瘦矫健。至于他的容貌,庞统在他现身的一瞬间就注意到他有一个很挺拔的鼻子,有着挺拔鼻梁的人往往都不会丑,更何况他还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所以在庞统眼里,他简直是相当的漂亮了。而尤其难得的是这样精致的漂亮却并未让他显得轻浮,周瑜此时坐在主位上,颀长的腰背挺直,神情毫不尴尬地任由庞统打量,目光坚硬明亮,只有流转时闪动的波光才让它显得不太刺眼。
“先生,路上可改了主意吗?”周瑜微笑问。
“阁下几番征召,庞统已经明确回绝了,才疏学浅,实在无法胜任。”庞统很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这几句话,因为他发现在这种目光的压迫下,要顺从自己的真意是很不容易的。
“先生认识南阳诸葛亮吗?”周瑜并未接上刚才的话锋,却转而问道,令庞统心下一惊,片刻后他才想到也许他写给诸葛亮的回信已经断送在了南郡的邮路上,这才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这个猜想令他心中涌上一股脑怒,冲淡了方才的局促。
“我与孔明是至交,世人皆知。”他刻意昂起头说,“先前孔明来信请我去投奔刘备,我已经答应下来,所以对阁下的征召只好敬谢不敏。”
“先生觉得,我不如刘备吗?”周瑜又冲他微微一笑,令庞统心中蓦然一凉:“平心而论,我对阁下与玄德公均无了解,此去出仕,多是仰靠孔明的保证。”
“那先生自觉与孔明相比如何?”
听周瑜紧接着抛出这个问题,庞统捉摸不透他的用意,沉思片刻后刚要开口作答,周瑜却接着说:“先生自觉不如孔明吗?”
庞统本要谦让,然而这话从对方口中说出来,又令他气恼不已,断然反问道:“阁下何出此言?庞统哪里不如孔明?”
“既然先生并不自薄,我就不妨说,孔明凭茅庐三顾,亲自畅谈切磋,才认准了刘备,而先生却仅凭一封信就盲目投主,论端庄持重,我看你是远不如孔明的。”
庞统刚要张口,周瑜却不给他反击的机会,紧接着说:“所以我刚才问先生可知道刘备是何等样人,先生却并没有说出来。”
“我确实没有见过他,但——”
“但我见过。”周瑜敛色站起来,踱步到窗前,“刘备野心大而器量小,善取巧而无大略。先生若以为他知人善任,以为到他手下可以大展宏图,那就更错的离谱了。先生大概还不知道,诸葛孔明现在不在公安,而被刘备调去临烝,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负责调整赋税,充实军资去了。”
“什么?!”庞统大大惊诧了,“孔明韬略之才,仅用其督令后方粮草赋税事务,岂不是委屈人才?!”
“所以我才问,先生自觉比孔明如何,竟自信可以在玄德手下脱颖而出?”
庞统一时语塞,踌躇良久说:“阁下问了我许多问题,我能也问一句吗?若我归于阁下,阁下又何以待之?”
“军政内外大事,悉数委托先生,一概听凭处置。瑜,垂拱而已。”周瑜回过身望向庞统,很干脆地说。
“为什么?!”庞统不由脱口问。
“先主公讨逆将军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请君出仕,就是要付以重任的。先生愿意做我椽下功曹,为我腹心参谋吗?”
庞统在各种震惊之下说不出话来,周瑜解下腰上的太守印纽抛给庞统,他下意识间慌忙接住。
周瑜笑说:“先生既然已经挂了印,即日就上任吧!先生的眷属已经接来在路上了。”
“我……”庞统正想辩解,周瑜已经示意送客。被侍者带出门外,庞统才恍然发觉自己又成了南郡太守的庞功曹。他看着手里的太守印,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便将之小心收在袖里,深吸一口气,挺起胸抬步向前走去。
[ 此帖被嘟嘟他姨在2014-07-25 21:14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