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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曹郭荀】建安列异传(正文完结~05.16繇攸番外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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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楼  发表于: 2017-08-27  
  【第五十九幕】
  
  这一年暮春,曹操带着他亲自挑选的一支既有作战经验又比较年轻的队伍向乌桓进军。起初都很顺利,曹操请出了隐士奇才田畴加入他的队伍,作为本次远征的当地参谋。到达无终这地方的时候,不幸赶上了夏天的雨水季。暴雨连绵,原本平坦的泥路积满了水成了沼泽地,想徒步水太深,想载船水又太浅,一不小心还可能陷进去,人和车马在这条道上无法通行。
  
  “这雨季要多久才会过去?”曹操焦虑地踱步在屋中,问他的参谋田畴。
  
  田畴沉声回答:“这一带的雨季大概有一个多月,在此期间行军怕是不可行。”
  
  曹操望着窗外滂沱的大雨一筹莫展,他们一拖再拖就拖到了七月,就算对方是傻子也该探到曹军进攻的情报了。
  
  “现在乌桓对我们进攻的这条路线有了防备,在河津要塞作了布置就等着我们过去当靶子呢。”若是现在退兵,等于前功尽弃,让袁尚袁熙养成了气候,他还有安宁日子可过吗?曹操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奉孝有什么建议么?”
  
  郭嘉没有回答曹操,而是望向田畴,问道:“若不走滨海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到柳城?”
  
  田畴思索了半晌,犹豫道:“有一条百年前被废弃的道路可以直达柳州,但是要从卢龙口经过并穿越白檀之险,不过好处是路程比较短,能掩其不备将踏顿不战而擒。因为废弃了多年,我也不确定其中几段还能不能正常通行,极可能要挖山填路。”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能走孤就不怕。”
  
  郭嘉看了看地图,道:“兵贵神速。我们已经失了先机,不能再次耽搁在路上。既然都是走,不如留下辎重,轻骑上阵。千里袭人,谁快谁就能抢到先手。”
  
  曹操郭嘉既然这么有决心,田畴当然尽心尽职作好路导。出发前,他们摆了个迷魂阵。曹操认认真真在滨海道上刻了块碑,感慨一下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秋冬的时候再来收拾尔等。
  
  郭嘉表示很满意,乌桓那种脑子简单的人,八成会上当。
  
  卢龙塞之险,后世写的《水经注》有这番描述,说它峻阪萦折,故有九峥之名。险峻之处,山道皆得人马贴壁徐行,稍有不慎那便是落入万丈深渊。
  
  八月,他们终于过了天险,到达了白狼山。此时,距离柳城不足二百里。踏顿与袁尚、袁熙做梦也想不到曹操会有这般勇气和决心穿越卢龙塞,为的就是将他们一网打尽。兵临城下,踏顿和袁尚袁熙只能硬着头皮仓促应战,只因他们没有退路,柳城是最后的大本营,一旦失守他们便成了无根浮萍;反过来说,对曹操而言,他几乎是倾尽了所有的精锐兵马走到了这一步,倘若失败了,那就是全军覆没。
  
  白狼山相遇的这一战,对双方而言都是生死战。
  
  相比白狼山的天朗气清,许都这一日又是闪电又是雨。
  
  荀彧与往常一样,下朝后将需要献帝亲自盖玺的政令放到了御案上。殿外是阴晦的暴雨天气,光线十分昏暗。献帝幽幽地从屏风里缓步出现,开始一根一根点亮烛火。这种事原本应该是宫人做的,但今天献帝把所有人都打发了。那暖黄色的烛光不仅没有使人感到祥和,反而把献帝的面容映照得似鬼如魅。
  
  “荀卿到了便入座吧。”献帝一共点了八根白烛,四四对分列于铜镜两侧,“今日朕想与卿喝喝酒,说说话。”
  
  大殿正中央摆放着一面铜镜,镜架前不远处备好了酒案与两张坐席。
  
  荀彧听到不是什么政事相关的传召决定转身离开,惊讶发现献帝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他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捕捉到献帝露出的一丝诡异笑容,仅仅是一闪而过,胸口却无端地心悸了一下。
  
  “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车马不适合出行,卿就先在朕这里避避雨吧。”献帝自顾自地坐下来,将案上的两个酒杯一一斟满,“相传雷电交加的雨日,既适合招魂,也适合索命。”
  
  荀彧又扫了扫那八根白烛,问道:“那么陛下是想招魂还是索命?”
  
  献帝微微抬眸,招手示意荀彧,“卿以为呢?”
  
  荀彧终是坐下了,背后漆红鎏金的殿门缓缓合上,将雨水冲刷整座许昌宫的喧嚣都挡在了外面。他此刻竟十分平静,往日里纷纷扰扰的恩怨都沉淀下来。
  
  献帝举杯相邀,他木然饮尽。
  
  “卿应该猜到了……有些事朕独自欣赏没有趣味,卿正好陪陪朕。”献帝衣袖一挥,铜镜中呈现出曹操的侧颜,凝重且带着强烈的肃杀气,眺望着远处狭路相逢的踏顿部队。“曹操这次远征的运气不太好。”
  
  荀彧来之前刚收到了军报,曹军不日即达白狼山。铜镜里,郭嘉亮出了蛟角剑,跟随在曹操身后。与踏顿这一战,看谁更勇更无畏了。
  
  “陛下就是用这面镜子来监视我们的吗?”
  
  “镜子只是普通的镜子,朕养了一只可爱的乌儿,比郭嘉的乌鸦能做的事情厉害点。郭嘉用战场的死魂炼化乌鸦,但朕炼化的原料不一样……”献帝没有继续解释下去,铜镜中曹军与乌桓军交战起来了。曹操的两员大将张辽张郃打冲锋率先拍马下山迎敌,气势上压了乌桓军一头。随后,曹操和郭嘉也冲了下去。
  
  荀彧看到乌桓军虽然人多,不过并没有排兵布阵的能力,单兵作战虽然可圈可点,但面对曹操这一支有丰富群战经验的精锐骑兵部队来说,还是差远了。冷静分析了两边的交战状况,荀彧面上的神色稍稍放松,突然眼前一黑,献帝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将他的眼睛蒙上了。
  
  只听见耳边传来飘渺而尖厉的笑声,献帝的话语中充满了玩弄之意,“下面的画面太血腥了,朕怕卿受不住。”
  
  荀彧用力想掰开献帝覆在他眼睛上的手,不安道:“陛下想对他们做什么?”
  
  献帝轻轻“嘘”了一声,道:“荀卿的小师弟做得真尽职,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替曹操挡掉暗箭。”说完,他松开手。
  
  荀彧死死盯着铜镜,只见到曹军这边都在欢呼踏顿首级已经斩下,而曹操却没有因乌桓军大势已去而感到喜悦,他还在犹自四处呼喊,奉孝呢? 奉孝你在哪里?
  
  “方才发生了什么?”荀彧的话还未完,突然颈后一凉,身体骤然僵硬。
  
  “卿是不是很熟悉这种感觉?”献帝手中章着一枚飞镖,镖尖抵在荀彧颈骨处,再进一分就能见血,“桃罡剑虽然被郭嘉断成三截,不过它的神力并未死去,朕耗费很久很久,才成功炼化出九支镖。”话音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已是愉悦至极,“现在朕的手上只剩一只镖了,卿应该还没有见过道士是怎么镇妖的吧?”
  
  荀彧扭头恨狠地望向献帝,“你假意暗算孟德,趁奉孝分心防备不周的时候下黑手?”
  
  “不……”献帝摇摇头,叹气道,“卿为何不信朕呢?朕从头到尾只对郭嘉出了手……别忘了曹操才是乌桓军眼中最重要的靶子,想杀他立功的人多的是。朕不过是在郭嘉护着曹操挡流箭的时候,小小施加了点压力。卿也晓得,被桃罡剑伤到的妖,都会显露原形。”
  
  此刻,郭嘉以青蛇之身穿梭进入白狼山山林深处。他的右臂被划伤了,要命的是在战场中稳不住妖力,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秘密,只能匆匆杀入乌桓军,然后找机会脱身。山林的上方始终盘桓跟踪着一只黑色的鸷鸟,忽的前方出现了一个人,来者缓缓摘下蓑笠,郭嘉看清是左慈的脸后心里冷哼,真是冤家路窄。
  
  “原来你长这样……“左慈打量着郭嘉青色泛出森冷寒光的鳞甲,真是美丽极了,于是脱口惋惜,“可惜了……”
  
  郭嘉并不畏惧左慈,他吐着红信子谨慎地观察四周,确认只有左慈一人,以及天空中那只惹人厌的鸷鸟后,才发动了攻击。左慈善用道符,又从献帝手中得到了趁手的法器,与郭嘉对峙过程中并不占下风。不过他低估了郭嘉的拼命狠劲,一个不小心身体被郭嘉缠住了,眼见血口正要咬向自己的脖子,郭嘉的动作却稍微停滞了一会,他借此机会使出一个火道符逼退郭嘉。
  
  “你不要紧吧?”
  
  左慈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原来是曹操带人寻了过来。顿时,他计上心头,转身惊慌呼救的脸已经不再是左慈的面容了,而是憨厚的山野樵夫脸。
  
  “有……有巨蛇,要杀……杀人……”
  
  曹操顺着左慈的目光寻去,果然有一条巨大的青蛇盘在路边蓄势待发,蛇身上还插着自己亲手射出的那一箭。郭嘉瞥了一眼神色焦急尚在四处找寻自己的曹操,抬头望了望天,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心里是何种滋味。
  
  荀彧从铜镜中看到了郭嘉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怨气,有的只是淡淡的哀伤,似在替谁怜悯什么。他整个人僵硬如石,镇定的神色早已破碎成渣,眼中带着无法压抑的慌乱。
  
  献帝两手一摁,死死扣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一分,轻声笑道:“仿佛似曾相识呢。”
  
  是啊,似曾相识呢。
  
  如果有一天,我被人揪出来变回了一条青蛇,文若希望是曹孟德杀了我,还是我杀了曹孟德?
  
  荀彧脸上一片慘白,喉结艰难地滚了滚,想喊出些什么话,漏出口的只有哑哑的哽咽。
  
  铜镜中曹操还在注视着这条青蛇,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
  
  郭嘉始终没有与曹操对视,他想起自己曾经问过荀彧的一个问题,文若当初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告诉他你是奉孝啊.....
  
  我是奉孝么...郭嘉垂目一笑。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持缄默,没有开口证明什么,因为他不想破坏曹操对荀彧所有美好的想象。
  
  正当郭嘉挪动身体决定先逃走避一避风头,曹操身后的护卫以为这条巨蛇要发动攻击准备咬人了,下意识地射了一箭,郭嘉的身体上又多了一道箭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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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楼  发表于: 2017-08-29  
避开七夕更文,TAT毕竟郭嘉的外挂要下一章才出现~ 


 【第六十幕】
  
  箭射得又快又准,是曹操训练出来的骁勇战士。郭嘉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继续跑,形势与他不利没必要逞强,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躲起来。
  
  献帝用下巴亲昵地蹭着荀彧的脸,然而这张冰冷动人的脸上并没有预想中闪着泪光,“荀卿还在期待郭嘉能安全逃脱吗? ”
  
  荀彧呆呆地盯着郭嘉身上的箭矢,深深刺入肉中,肌肉蠕动间渗出一股股的鲜血,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天真。
  
  文若真傻……郭嘉当初抚摸着他的脸,一针见血地陈述道,真到那时候,曹孟德认不出来的。
  
  “卿猜猜曹操的箭会继续射下去吗?”献帝阴毒的话语响在耳畔,“曹操根本认不出来那是他最信任的军师祭酒……”
  
  曹操身后的护卫见一箭没有射死这青蛇,又准备射一箭。
  
  “都给我收手!”曹操猛的注意到这条青蛇脖子上挂了个墨绿色的荷包,有股说不出的熟悉感,不知怎么的心绪开始乱了。无缘无故大声吼了他忠心耿耿的护卫,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又见易容成普通樵夫的左慈像是被自己的怒吼吓呆了,他走过去尽量友善地说道,“老人家没事吧?”
  
  左慈拱手鞠躬,连声感激道:“多谢将军救命,将军真是宅心仁厚,对这凶恶的毒蛇也能网开一面。”
  
  “跑都跑了,何必赶尽杀绝。”曹操没来由地叹气,问道:“老人家有没有见到一位年轻的男子,大概这么高,穿着青灰色的厚棉衣,瘦瘦白白的,不笑的时候眼神有点冷……“
  
  左慈笑着摇头,“这里只有我一个砍柴的,除了刚才那条蛇,没见过别人,将军还是别处再找找吧。”
  
  曹操脸上充满了失望,“既然这一带不安全,老人家也别砍柴了,赶紧下山离开吧。”
  
  他其实有些懊悔放跑了那条蛇,若是郭嘉遇上这蛇被咬了可怎么办。祈祷能赶紧找回郭嘉,荒山野岭的,多停留一日,就是多一分危险。
  
  左慈走到一半假意称他的家快到了,再次谢过曹操后与其分道而行。鸷鸟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扑腾翅膀叫了两声,催促着左慈快点跟上,不能给郭嘉更多的喘息时间。
  
  “啊,有点意外呢……”献帝小小惊叹了一句,他并未注意到郭嘉脖子上那个荷包,也可能注意到了又认为无关紧要就忽略了,“曹操居然这么放过了,可能……说不定觉察到你们的秘密。卿应该如释重负了吧?”
  
  郭嘉变回蛇身后抛下了所有的东西,包括他每天都会擦拭一遍的蛟角剑,却唯独没有丢下那个荷包。
  
  荀彧身上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原来奉孝让那丫头一共做了两个。他从没见郭嘉配带过,看来是贴身藏着了。只是一模一样的荷包而已,怎么就偷偷摸摸的带在身上呢……
  
  郭嘉找到一处隐蔽的山岩石缝,在荒草枯枝的遮掩中,是个理想的躲藏休息地。为了钻进去,他不得不用嘴拔出身上的两支箭。原本已经止血的伤口重新流血,而且因为箭伤深,血没那么快能止住。要命的是荀攸没有随军,荀彧也远在许都。他小睡了片刻恢复了点体气,决定把乌鸦召出来,还是得让曹操找到自己。到那个时候,他可以先溜回战场变回人形,假装因为交战受伤而昏在尸体堆里等曹操救援。
  
  乌鸦接到任务后,立即往天际上飞,可迎面就被突然出现的鸷鸟挥了一爪子。
  
  郭嘉暗道不妙。他毫不犹豫地窜出石缝,尾巴刚溜出缝,左慈的火道符烧了过来,再晚一点,可能就要被烤死在石缝里了。他吐吐红信子,既然左慈追上来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鸷鸟毕竟是蛟龙炼化出来的妖邪猛禽,极可能血肉中融合了蛟龙的部分邪力,或者本身就是蛟龙的一部分。乌鸦敌不过鸷鸟理所当然,郭嘉只得将它召回来,以卵击石不是他希望得到的结果。
  
  左慈一手捏着道符,一手握着桃罡镖,微笑道:“小青蛇是想死得折腾点还是痛快点?”
  
  “活得好好的,还不想死呢。”郭嘉一刻不放松地盯着左慈的动作,以及头顶上鸷鸟的方位。
  
  “看样子是不想束手就擒,要反抗到底了。”左慈遗憾道,“曹将军伤你伤得那么重,你还剩多少力气挣扎呢……”
  
  “呵呵,就算活不了,拉两个垫背的还是没问题的。”
  
  郭嘉清楚自己不能跟左慈耗下去了,他受伤后,体力与法力流失的速度比左慈快多了,速战速决是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可能活命的机会。
  
  荀彧的心情一直随着郭嘉大起大落,他神色惨淡地抬头,献帝点燃的白烛像是烧不尽一般,大半日过去了连蜡油都末曾滴下。
  
  “所谓的镇妖,即是以命相搏,没有谁能保证一定成功。”献帝像是在安慰荀彧,说的话又温柔又体贴,紧接着话锋一转,“卿要不要数一数,郭嘉能撑过第几根白烛?”
  
  献帝盯着荀彧,想从他沉默冰冷的脸上寻到一丝软弱,但他失望了,荀彧并没有向他低头。于是他用掌风把一张符纸送到白烛火焰里,符纸烧尽后,其中一根白烛也随之熄灭。
  
  郭嘉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左慈的道符。左慈找到他的之前在这一带布下了阵法,现在就是慢慢收官了,一点一点把他逼到绝路上。鸷鸟时不时骚扰一下,尖锐的鸟喙与锋利的爪子啄咬撕扯郭嘉的身体,郭嘉还之以扫尾,威力虽没有当初蛟龙在雷泽那般掀起滔天巨浪,不过也足够把鸷鸟殴得嗷嗷痛叫。
  
  两边作战,难免顾此失彼,又加之受了伤,左慈很快抢到了一个机会,献帝灭掉第一根白烛的同时桃罡镖深深刺入了郭嘉的躯体中。郭嘉一发狠,故意又卖了一个破绽,利用左慈急于出手的心理,逮到了机会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毒液顺着毒牙迅速渗入血肉中。
  
  献帝的白烛灭到了第三根,也就是郭嘉身上已经被钉入了三支桃罡镖。世间生灵皆有三魂七魄;肉体一去,七魄渐散;七魄若失,三魂不存。如果反过来,先封之七魄,除其三魂,那么最后肉体连同魂魄一起会灰飞烟灭。桃罡镖以八卦之数有步骤地射在郭嘉身上,为的正是将其七魄封印起来。通常情况下,七魄一封,基本宣告了肉体的死亡。
  
  鸷鸟扑下来双爪掐住了郭嘉的蛇颈,用把他从左慈身上拽开。郭嘉松开口扭头翻身将鸷鸟撞在树干上,鸷鸟短暂的晕了一下。郭嘉冷冷一哂,整个身体缠上了鸷鸟。鸷鸟虽非凡物,他的毒液对它没效果,但是他还可以采用绞杀的方式。左慈趁着空档缓过神,匆匆处理了一下伤口,继续把桃罡镖往郭嘉身上投。
  
  白烛在一根根熄灭,许都的雨势渐弱,荀彧仿佛看到了郭嘉生命的流逝。他从没觉得许都的盛夏竟这么寒冷,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可怜。”献帝的语气似秋风落叶般哀伤,目光却冷若冰霜,“卿的小师弟怕是要孤零零地上路了,连为他哭泣的人都没有。”
  
  荀彧看到郭嘉还在一点一点绞紧鸷鸟,任凭鸷鸟挣扎将利爪割裂他的鳞甲撕开他的肌肉,他也要勒死它。左慈既中蛇毒必死,如果再绞杀鸷鸟,那么黄泉路上他也不寂寞。
  
  看着郭嘉深深浅浅的伤口,荀彧痛苦地闭上眼。每次受了伤,别看郭嘉在人前装没事的模样,等要换药的时候都会在自己面前露怯。郭嘉其实是最怕疼的,碰他伤处一下就嘶嘶叫唤。
  
  有一年夏天,郭嘉刚化人形不久,还不适应走路,荀彧让他多练练,他就泡在池塘里耍赖迟迟不肯上岸。
  
  荀彧没有办法,假装生气道,奉孝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城里祭祀的集会活动么,不会走路我可不带你去。
  
  郭嘉这才不情不愿地爬上岸,跟着荀彧学走路。大概带了情绪,效果不是很好还摔了两跤。他又委屈又害怕荀彧不管他,干脆坐地装死了。
  
  荀彧俯下身查看了一下,轻轻吹吹他的伤处,问道,疼么?
  
  郭嘉爬起来趴在荀彧怀里摇摇头,而颤抖的身体告诉荀彧他是摔疼了。
  
  最后,荀彧把蛇身的郭嘉装在宽眼的长条竹盒子里,捧着他去集市看了回热闹。透过竹丝宽宽的洞眼,郭嘉可以看清街上的风物,而旁人则不会注意到竹盒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献帝面无表情地熄灭了第七根白烛,然后望着荀彧。荀彧再睁眼时眼里是全然失了魂魄的茫然朦胧,嘴唇微微颤抖着开合,却一句也说不出。
  
  献帝又缓缓抬起了手,左慈手中第八支镖也握起来了。正当符纸将出手的那瞬,荀彧扑倒在献帝身上,死死攥着他的手不放,头颅垂着很低很低……
  
  “卿这算是在求朕么?”献帝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可他并不满意,“可惜七魄已封,郭嘉已是必死了。为何卿不早些替小师弟求求情呢?瞧,卿的小师弟撑到第七支镖还继续忍着不死,为的是要绞杀朕的鸟儿。而卿呢,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真是冷酷的师兄啊……”
  
  献帝不再看荀彧一眼,抽动衣袖想灭掉第八根白烛,却发现抽不动,荀彧发了狠将他拖住了。
  
  左慈手中的镖迟迟发不出去,只要再一镖,郭嘉就不是死,而是直接灰飞烟灭了,但他却终是抵挡不住蛇毒发作而咽了气。献帝望着铜镜中的鸷鸟,它也没有坚持到郭嘉咽气先死去了。
  
  郭嘉嘶嘶地呼着气,身体渐渐散成一条直线。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替自己找了个矮木丛,然后迟缓艰涩地用尾巴扫扫落叶将自己的身体埋了起来。就算死,他也要死得有尊严。做完这些后,他最后望了望头顶的苍穹,不甘心地阖上了双眼。
  
  铜镜忽的四分五裂开来,碎在了地上。
  
  献帝看着荀彧依旧低垂的头颈,冷笑道:“卿连小师弟最后死的一面也没见上,当真无情……”
  
  大概荀彧不反应让他动了怒,捏起下巴一瞧,愣了一下,此刻的荀彧脸上尽是滔滔不竭的泪水。许都的雨停了,而荀彧的泪水像是在接替许都的雨,流个不停。与荀彧明争暗斗了十年,他第一次见到荀彧的眼泪,那么的哀恸凄怆。
  
  “为何不早些求朕呢?”献帝遗憾叹道,“差一点就让郭嘉灰飞烟灭了……卿现在求朕,不过是留个尸身,又有何用呢?”
  
  荀彧望着献帝,哽咽道:“存个念想也好……”
  
  献帝嗤嗤笑了,眼中充满了褒奖,“卿真是很了解朕。朕承诺过只杀郭嘉一次,若卿早早地哀求,朕必定想让郭嘉灰飞烟灭,而卿居然忍到了郭嘉咽气才求……现在不得不成全一下卿了。”
  
  荀彧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弓着身体低低抽噎。
  
  献帝蹲下身,揪住荀彧的头发提起他的脸,残忍笑道:“别哭了,现在去柳城,还能替你师弟收个尸,晚了朕就改主意了。”
[ 此帖被首阳山上的葡萄在2017-08-29 23:35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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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幕】
  
  白狼山之战后,曹操基本消灭了乌桓的主力,俘虏了胡、汉降众二 十万余人。他率军攻入柳城,所向披靡,美中不足的是郭嘉依旧没有下落。随着失踪时间日日增加,曹操越来越感到无力与害怕。派出那么多人搜寻,都没得到什么好消息,庆幸的是,也没有确切的噩耗传来。什么消息都没有,总比……知道人可能已经……存有一丝希望。
  
  正自我安慰着,曹纯进来了,曹操倏地站起来问道:“奉孝有消息了?”
  
  曹纯默默把东西放到曹操书案上,沉重道:“将军,这是在白狼山找到的……”
  
  曹操有些胆怯地打开一看,是郭嘉最常用的佩剑,整日喜欢带着它到处晃悠。抚摸血迹斑斑的剑鞘,曹操动了动唇,反复再三才敢问曹纯,“剑找到了,那人呢……”
  
  曹纯低头不敢面对曹操此刻的神情,小声回答:“军师祭酒的……”他本想说尸首,马上改口了,虽然生还几率渺茫但至少还有个希望,“郭祭酒还没有找到,或许在哪里养伤也说不定……”后面的话纯粹是宽慰曹操的,说得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曹操听后反倒是笑了笑,命人端了盆水,亲自擦拭起这把蛟角剑。他想若是郭嘉回来,肯定希望见到自己的爱剑还是干干净净蹭蹭亮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继续找!”
  
  曹纯领命,刚要转身离开,曹操又把他叫住了。
  
  “郭祭酒的事,暂时不要往许都发。等真的确定了,孤亲口跟他说。”
  
  许都值得让曹操如此牵肠挂肚的人,当然只有尚书令一个。曹纯会意,拱手言“喏”。
  
  柳城的秋天比许都冷多了,曹操在三天前陆续镇压反抗的乌桓残余势力,把柳城屠了个遍,当然有为郭嘉报仇的意思添在里头,但更多的还是做给公孙康看的。因为袁尚、袁熙逃到了辽东,那里是公孙康的势力范围。公孙康在辽东作威作福了那么多年,胆识和能力都算是不错。斩杀蹋顿,屠戮柳城,曹操一方面向公孙康示威,另一方面也是给公孙康一个投诚的机会一一把袁尚、袁熙的人头给他送过来。
  
  摧毁了乌桓势力,等于彻底统一了北方地区。抛弃辎重,轻装跋涉天险卢龙塞,全速行军包抄柳城,结果在白狼山先遭遇了乌桓军。曹操一生中再也没有比这次远征更冒险的军事行动了。这一仗胜得侥幸,直到现在他晚上躺在榻上都还有那么一丝后怕。
  
  而这一切的一切,正是郭嘉的坚持,郭嘉对形势分析的透彻,他才收获了这场远征的胜利果实。可惜,现在最想与之分享喜悦的人,生死不明。
  
  人有的时候就是那么奇怪,郭嘉有数不清的小毛病,经常惹毛自己,但曹操真正回忆起来的都是有趣而快乐的事。他记得冬天在军营里烧篝火,郭嘉又冷又不敢靠近篝火堆取暖,裹成个粽子躲在远处观望。他拿了个暖手炉塞到郭嘉怀里,当时还笑话道,怕冷怎么不坐火堆边??文若给你准备暖手炉你嫌麻烦不带,现在知道挨冻了吧!
  
  他还记得夏天郭嘉喜欢泡在浴桶里解暑,或者晚间的时候拉他和荀攸一起去小河里游泳。那时,他们三个互相打水仗,荀攸每次都最先败阵下来。然后上岸的时候,郭嘉喜欢顺便抓几条鱼,于是他们就生火烤着吃。只是动手烤的永远是自己,荀攸倒还会帮帮忙,郭嘉是远离火堆笑嘻嘻地坐等着吃。典型的管杀不管埋,管抓不管烤。
  
  再比如这把蛟角剑吧,别看郭嘉宝贝得跟风凰蛋似的,剖鱼刮鳞都是用这把剑完成的。用郭嘉的话说,剑么,再宝贝也是拿来用的,管它是用来杀人还是刮鳞,只要能用且用得顺手就好。这比那些拿腔作势的人直率多了,很对曹操胃口,于是烤鱼那点辛苦都不是事了。
  
  每次回许都,荀彧都会站在城墙上望着他们回来。这次要是突然望不到郭嘉的身影了,而是一口棺木,甚至一口只有衣冠的棺木,曹操不知要怎么向他交代。他知道很早的时候,荀彧在洛阳的道观里替郭嘉算了个命。那个道士说郭嘉命里有一劫,九死一生。要他每天诚心地画个符,以保平安。
  
  他见过荀彧画符,以朱砂墨研之,一丝不苟地在帛条上画完,仔细收入盒中。到现今,数起来已经坚持了十年,三千多个日夜。一个人如果将一件事做一天十天都不稀奇,可若做了三年五年十年,意义大不一样了。
  
  蛟角剑被擦得一层不染,重新回归了光彩夺目。曹操心里默默念道,奉孝你看,你的剑在这里,快回来吧。
  
  深秋的辽西,夜里静静盖了层轻如薄纱的细雪。
  
  荀彧望了望木屋外的辽阔夜色,玉宇无尘,银河泻影,那么的宁和美丽。郭嘉此刻沉睡在铺得暖烘烘的被褥里,泛着玉色青光的鳞甲一如往昔,仿佛柔柔唤一声就能将他唤醒,还似从前那般兴奋地缠上来闻他身上的香气。
  
  这间木屋子,只有他和郭嘉两个人。他把手轻轻覆在郭嘉的胸口,优美的指尖若隐若现地浮动着妖气。不多时,妖气渐渐幻化为素白晶莹的光辉,缓缓钻入郭嘉的体内。荀彧的额头渗出细细的汗水,他的气息有些不稳,手微微哆嗦,却坚定不移地继续输送着这股妖气。
  
  蛟龙那七支桃罡镖封死了郭嘉的七魄,震碎了他的内丹,差一点把他灰飞烟灭。但幸好,荀彧找到郭嘉的时候,他肉身尚存。取出桃罡镖,慢慢收回七魄,只是……对蛇妖来说,失去了内丹,等于失去了道行,变回了一条普通的蛇。没有那些过往记忆,也没有复杂的感情,饿了捕猎,天冷了冬眠,年复一年,这么无知无觉地过下去。
  
  郭嘉没有内丹活不了,而荀彧可以。荀彧慢慢将自己的内丹碾碎用龙珠蕴藏的龙气,一点一点地在郭嘉体内重塑内丹。这是他敢对峙蛟龙最后的法宝,他深知蛟龙此次必要将郭嘉挫骨扬灰才罢休,结果无法改变,但至少把结果控制到还有一丝的挽救余地。
  
  荀彧没有内丹同样失去了他苦心修练的五百年道行,庆幸的是龙珠藏在体内,并且能稳定他的灵智,更不会让他变回蛇身。他把郭嘉牵扯进这混浊的俗世里,还让郭嘉丧了命,是他欠了郭嘉的一辈子。如果自己的内丹能换回郭嘉一命,自然是欢喜并欣然相从的。
  
  月色横空,银光盈盈满庭院。
  
  荀彧的目光中映着月色,望着郭嘉青灰的鳞甲终于恢复了生气,他微微笑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心满意足的事。俯下身轻柔地替郭嘉掖好被褥,又把那个墨绿色绣着青白小蛇的荷包重新挂回他脖间。荷包本来脏污了,荀彧仔细地清洗了一下,虽然有些褪色还有一点点皱,好在干干净净,漂亮的穗子也没散乱。
  
  至于其中藏着的小秘密,他在找到郭嘉的时候已经发现了。郭嘉一死,气息无存,就算有平日常用的东西为引,也很难再找肉身。但荀彧敏感地探测到还有一股自己的气息在指引他方向,让他终于在白狼山的一堆枯枝落中挖出了郭嘉。
  
  荷包里有他和郭嘉打成了死结的一缕头发,深深地纠缠在一起,不能轻易再分出彼此。恍恍惚惚间,耳边又响起郭嘉的笑声,眼睛中似藏了整片星空,我们这样是不是也叫结发?喏,分不开了。
  
  荀彧眉眼都温柔起来,却又极轻微地叹息,细细碎碎地又说了一句。无声将话说完后,他闭上眼缓缓地倒在郭嘉身边,疲惫得昏睡过去了。
  
  第二日,郭嘉迷迷糊糊地醒来,不敢相信地动了动尾巴,四处打量着屋子。
  
  荀彧端了新鲜切好的肉丝进来,柔声笑道:“奉孝别乱动,你刚回过气,还有身上那些箭伤,得好好再静养。”
  
  “文若怎么来了辽西……”郭嘉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我不是……”低头看到了颈上挂着的葫芦绣花荷包,又使劲摇摇自己的蛇尾巴,吐了吐红信子还是那个自己。可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体内的妖力似乎比以往要深厚点。
  
  “文若怎么救的我?”
  
  荀彧坐到郭嘉身边,把他搂到怀里,两睫低垂,并没有解释过程,只淡淡地叹了一句,“以后,要换奉孝保护我了。”
  
  郭嘉刚醒过来脑子还有点迷迷糊糊,不是很明白荀彧的意思,歪着脑袋傻傻地望着荀彧。
  
  “先吃点东西吧。”荀彧笑着提醒,把碗送到他嘴边。
  
  闻到新鲜的肉香味,郭嘉的肠胃突然兴奋了起来,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于是他不再多想,低头大口大口吞碗里的肉条。
  
  美美地大吃了一顿,郭嘉脑袋有点儿恢复了往日的灵光,他紧紧挨着荀彧,忽然问道:“我这样是不是死了一回,就像……重新投了一回胎。”
  
  “不像……”荀彧爱抚着郭嘉,柔声问,“奉孝死了之后有走过什么路,遇到什么人吗?”
  
  郭嘉摇头,困惑道:“什么感觉也没有。”
  
  荀彧笑着娓娓讲述,“你看,别人投胎都要经过黄泉路,来到忘川河边,那里有座奈何桥,桥边坐着一位老妇人凶神恶心煞地要你喝了她熬的汤,忘掉生前种种恩怨爱憎,才会放你下去投胎。你又没到奈何桥,也不曾喝过孟婆汤,现在活过来还记得前尘往事,怎么算是投胎。”
  
  郭嘉道:“这样啊……”
  
  荀彧道:“妖也有大限,不成仙总有一死。奉孝若修行得好,下辈子或能投个人胎,当回正真的凡人,爱你想爱的人,从此举案齐眉。”
  
  郭嘉听后皱起了眉头,苦恼问:“下辈子,我们还会认识么?”
  
  “不知道呢……”荀彧闻之亦是感慨,“若喝了孟婆汤忘了今生经历的一切进了轮回,怎么还会认识呢……”
  
  “要是要忘掉文若才能投胎,那我还是继续做现在的妖好了。”郭嘉心里郁闷不已,紧张地问荀彧,“那我们偷偷藏个信物投胎,下辈子遇见了,便能相认了是不是?”
  
  “或许吧……”荀彧含糊其辞道。
  
  这个回答并未打击到郭嘉,相反说到藏个信物,他开始憧憬彼时相遇的情景。荀彧静静听着,一直听到郭嘉说累了又有了倦意,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为止 。
凤皇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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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楼  发表于: 2017-08-31  
老曹这下罪过可大了。。。
越发是曹郭荀大三角的趋向了,第一次观察到这么真。love in triangle 的感情线,从一开始的两条线(或许那时候曹郭就是暗线?)成为明显的三条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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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楼  发表于: 2017-08-31  
  【第六十二幕】
  
  小木屋在白狼山的山腰中,是一间荒置的屋子,被荀彧收拾了一下借来给郭嘉养伤。郭嘉睡了半日又醒了,身子还虚弱着,精神也不是特别好,可就是固执地要变人身。
  
  “奉孝再睡会吧。”荀彧拦不住,只得替郭嘉紧紧掖好被子,裸着身子还乱踢被子容易着凉。
  
  郭嘉挪了挪位子,又把被子拉开条缝,“文若也休息吧。”他握起荀彧的手,不经意按到他腕上,脸色一变,大为震惊道:“文若的内息怎么空空的?”既而联想到自己体内不同以往的妖力,若有所悟,“难道是把内丹给了我?那文若自己怎么办?”
  
  荀彧微笑着对他说,“我有龙珠呢,什么事也没有。反倒是将军,现在还在派人到白狼山四处找你呢。你若休息好了便骑我的马速速回柳城,别让他太担忧了。”
  
  “那文若呢,为何不跟我一起回柳城去找将军?”
  
  荀彧顺顺郭嘉的额发,细细解释道:“我这次无缘无故离开许都,擅离职守,已经是大过。再不赶快回去,就算是将军也难向百官交代。”
  
  郭嘉抬头,摩娑着荀彧消瘦惨白的脸颊,语声黯然,“我怎么放心丢下文若一个人回许都。事已至此,不如干脆和我回柳城,跟着将军一起回许都。要赏要罚,都随他便……”他见荀彧不答,一着急咳嗽起来,“别逞强了文若,你还有力气一个人赶回许都吗?”
  
  “奉孝先睡着,别把热气倒腾出去。”荀彧拍着郭嘉的背帮他顺气,瞅到他颈间挂着的荷包,目光中似有微波流动,“好,那我答应奉孝了,一起去柳城找将军。”
  
  “那文若快进被窝,睡饱了我们就出发。”
  
  郭嘉心满意足地搂着荀彧一起睡觉,嘴角边笑意轻扬,那么香甜安宁。荀彧默默注视着他,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的奉孝,醒来一句怨言都没有,绝口不提他孤军作战的艰难,他身上伤口的疼痛。
  
  想到从前,郭嘉学走路摔了一跤蹭破了点皮,都要嗷嗷哭着找自己讨点安慰。
  
  当时他耐着性子说道,奉孝老抓着我的手不放,怎么学得会走路?是不是故意拖着我不放?
  
  郭嘉低头不语,目光里藏着那么点狡黠的小心思。
  
  荀彧看出来了,有些生气。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救下郭嘉后,适应了好长时间才习惯有个闹腾粘人的小青蛇整日跟在屁股后面。本来他可以游刃有余地混迹在书院的角落,偷偷听夫子上课,跟着学写字。
  
  现在带着个麻烦的郭嘉,只能爬房梁上偷听。偏郭嘉又不是个乖巧的主,尾巴动来动去,吓到了下面听课的书生。一时间,课堂里全是大呼小叫,房梁上爬了蛇!
  
  夫子命人取来竹竿子,连挑带打地一路追杀他们。郭嘉惊慌下本能地想咬人,荀彧叼住他脖子就往前跑,这要咬了人,他们更跑不掉了。
  
  从此以后,私塾里处处撒了驱蛇药。荀彧怕郭嘉没防备要中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敢去私塾。不去听课,那无所事事的时间更多了。郭嘉开心坏了,整日拉着他在山林玩耍。玩疯的结果是趁自己打盹没留神,咬了一只老虎精的尾巴。
  
  那老虎精有个两百年道行,也不是好惹的,直接赏了郭嘉一爪子,把郭嘉拍得奄奄一息。
  
  荀彧向老虎精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才把人拖回来,也曾恨恨地想过,这老虎精怎么不痛下杀手,直接替他拍死郭嘉算了。
  
  年轻的时候,看得不顺眼了,谈及生死就是那么的随意。郭嘉争不过自己喜欢胡言我死给你看,自己说不过郭嘉喜欢乱语你怎么还在不是说要死给我看么。等到真的死亡来临,他才意识到当初的轻率不知畏惧。
  
  荀彧揉着胸口忍受疼痛,失了内丹的后遗症日渐显露,龙珠的力量并不是全完受他控制。他悄悄爬起来,又怕惊醒郭嘉,动作放得很轻很缓,等完全钻出被窝,身体早就冻得有点麻了。
  
  草草披了一件厚实的袄衣,荀彧跑到屋外捂着嘴不停咳嗽。屋外比屋内冷多了,不一会儿便令他手脚僵冻,脑子也有点昏沉,想是因为没了五百年的道行蛇的习性突显出来。他忍了一会儿等不咳了,才摇摇晃晃回到屋内坐在火炉边暖手脚,独处的时间思绪容易漫无边际地飘。
  
  曹操在柳城迟迟不班师回朝,感情上说是在找失踪的军师祭酒,而事实上同时在等公孙康的决定。算算日子,公孙康的考虑结果快出来了吧。
  
  来的时候只有一匹马,两个男人双人同骑,估计马儿要先抗议罢工,太沉重了拒绝奔跑,任你小鞭子怎么抽都不管用。用妖力赶路吧又不现实,郭嘉才刚苏醒浑身是伤,荀彧又没了道行。
  
  “奉孝还是变回小蛇吧。”荀彧一边整理包袱,一边说道,“藏在衣襟里别乱动就好。”
  
  “还是文若变一次小蛇,我来带着文若走”郭嘉半个身子贴在荀彧背上,像块黏糊糊的糖面团子,“文若取内丹的时候疼么?一定很痛吧....背脊比以往都消瘦,脸隔着冬衣贴在上面竟能感觉出脊柱的凹凸不平。
  
  荀彧回之以微笑,郭嘉撅撅嘴故意轻轻施加了两分力,果然发现身下的人呼吸变了,微微喘着气道:“奉孝太重了,快挪开。”
  
  郭嘉听话地直起身子,绕到荀彧面前,直勾勾地盯他,“文若病了,瞧,都在冒虚汗。”说着还用袖子温柔地替他擦擦汗,特别认真地道,“现在我道行比较高,文若要听我的话。”
  
  这话听着熟悉,从前郭嘉闹别扭耍性子,荀彧就拿道行去压他。要是郭嘉不服气坚持要作对,他哄劝无效后也不会再客气,直接打到郭嘉服气为止。不过这种方法等郭嘉脸皮越来越厚后就很少用了,因为郭嘉往往会来更无赖的一招,眼泪汪汪地喊胸口疼,逼得荀彧推翻之前的坚持。
  
  荀彧点点头,笑回:“都听奉孝的。”
  
  去柳城的路上,一位青衣裹裘戴了毡帽的年轻男子冒着寒风细雪骑马急行。他的神色焦虑,时不时还摸摸怀里的动静。
  
  “文若不要紧吧?”
  
  “我没事……现在到哪儿了?”
  
  郭嘉松了一口气,眯眼望向远处,“柳城就在前面,城门的样子跟中原的不太一样,用各种花纹的石头垒起来的。”
  
  “小道上休息一会吧,我好换身衣服。”荀彧悄悄从衣裘中露出个蛇脑袋,又马上被飕飕的冷风吹得哆嗦了一下。
  
  郭嘉把荀彧想回衣襟里,道:“太冷了。我们先进城找个住处吃顿饭,屋子里暖暖的,文若好安心梳洗。”
  
  “这里现在是由将军控制着,通关文牒一验,他马上就知道你会来了。到时候进去的是军师祭酒一人,出现的是两个人,怎么解释?更何况现在你是用我的官牒。”
  
  原先他们想在路上找个村民住处简单地休息一下,可一路上除了尸披山野,百里无牛羊,没见到有活人的村子。郭嘉探查了一下一些尸体的伤口,基本都是被兵刃砍死的。看来曹操打下这里的时候,顺便屠戮了一番胡人。
  
  他们找了小树林岩石边一处背风地休息。荀彧换好衣服,说想坐下来吃点东西。郭嘉打开小包裹,那里有备好干粮,还有个漂亮的漆盒子,好奇地打开一看里面放了很多很多的蜜饯。
  
  “文若藏了那么好的东西为何不拿出来?”郭嘉高兴地捏起一片蜜饯,瞧着荀彧似是要他点头才会动嘴吃。
  
  荀彧微笑道,“原本怕你受伤吃不下饭,万一问我要糖丸子怎么办,来的路上带了点以防万一。没想到你醒来以后居然没吵着要吃这个那个。既然被发现了,那奉孝快吃了它们吧。”
  
  郭嘉一边开心地吃蜜饯一边不服气地道,“我又不是以前在颍川那会儿,逮着什么都好奇。跟着将军走了那么多的路,什么没见识过,醉花楼的姑娘哪个最香喷喷我也知道。”
  
  “醉花楼? 谁带你去的这种地方?”荀彧不参与喝花酒的事,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许都的风月场所,以及上层贵族间放肆的娱乐。郭嘉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认真吃蜜饯不再开口多说话。荀彧心中了然,能偷偷摸摸做这种事的还心安理得的人除了曹操还有谁,“孟德带你胡闹你就跟着胡闹么。”
  
  “我们就是喝喝酒的那种胡闹。再说了,曹孟德跟文若胡闹时候。文若不也从了么。”郭嘉哼哼了两声,“那回送熏香熏得文若神魂颠倒的……”
  
  “郭、奉、孝。”荀彧脸都黑了。
  
  郭嘉吐吐舌头低头认错,不敢再多说了,只得专心吃着蜜饯来掩饰自己的失言。
  
  荀彧没有真的生气,他了解曹操和郭嘉玩归玩闹归闹都是有分寸的,况且若郭嘉真想做什么也没什么奇怪不对的地方。荀彧凝视郭嘉的眼神慢慢变得温柔,极低微地叹息道,“对不起。”
  
  “什么?”郭嘉没听清楚,抬头瞅着荀彧,一时看不透他目光里头的意思,有些迷茫。
  
  荀彧苍白的面容浮上一抹浅浅的笑意,把郭嘉揽到怀里,一下一下拍抚着他的背。郭嘉刚想说什么却哑了声,两眼皮子越来越沉,鼻息之中尽是荀彧身上散发的椒兰清香,然后他静静地坠入熟睡之中。手中的漆盒子骨碌滑落,剩下的蜜饯都散在地,粘满了泥灰和枯叶。
  
  荀彧将郭嘉抱上马横卧着,又把证明郭嘉身份的司空府令牌系在腰间,原先的令牌他估计郭嘉遗失在战场中了所以特意补了一块。然后他牵马走在官道上,距离柳城城门还有些距离时,低声在马的耳边说了句话,拍了拍马屁股,马哒哒地朝城门走去。
  
  他则留在原地张望,等城门守卫手忙脚乱地拦下这马,以及背着郭嘉入了城,遂彻底放下心。很快曹操就会知道失踪的军师祭酒回来了,至于之后的事,相信郭嘉会圆满地解释好。
  
  尚书台的事务虽然由荀攸顶着,但尚书令缺席那么久没个合理的交代,怕是不能服众。如果继续随着郭嘉入城见曹操,更是无法解释后续,也让曹操左右为难。
  
  荀彧最后看了一眼柳城默默转身,等曹操班师回许都,他都一一认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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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楼  发表于: 2017-09-01  
  【第六十三幕】
  
  荀彧比曹操郭嘉早半个月到达许都。荀攸见到风尘仆仆憔悴不堪的荀彧,真是扑上去抱头痛哭的心都有了,连声而叹道,“文若你可回来了,再晚点我可顶不住了。”
  
  “有劳公达了。”荀彧笑道,“接下来交由我处理吧。”
  
  尚书令重新出现在尚书台,像个没事的人一样,迫于曹操即将凯旋回朝的威势,众人没有当面质问什么。毕竟当初众人可是没一个同意曹操远征乌桓,现在人家大胜而归,凭着其睚眦必报的个性,怎么的也要兴师问罪一番,先自求多福吧。
  
  荀彧换了官服入宫谒见天子。
  
  献帝这一回没有在正殿中召见,而是选在了宫中的一处望湖亭。立屏风,铺席榻,燃熏香,置酒案,以览湖畔秋色。
  
  “卿平身吧。”献帝依凭几而坐,意态慵懒,甚是随便,执酒而贺,“恭喜卿。郭嘉没有死,北方的龙脉也修复完成了。”
  
  荀彧谢恩,双手执杯一口饮尽。
  
  “卿见憔悴了。”献帝打量他许久,方开口低声道,“容颜未改,目光却那么沉甸甸的。”
  
  “臣已经活了五百岁,心境早老了。”
  
  “卿倒比朕活得久些。”献帝亦有所感,“初见卿的时候,眸子那么的清澈动人,而今清澈依旧却如深潭一眼望不穿。不过是这十余年的光景,将卿磨砺成这番模样……”他转头望湖,湖面平静,偶有水鸟掠过,漾起微波。
  
  荀彧垂眸不语,神色端正,却忽地伏身低低咳嗽起来。
  
  献帝挪了身体凑近观之,将人揽入怀,蓦地神色一震,惊疑不定道:“卿用的办法着实古怪,既将内丹送与郭嘉救其一命,为何还能完好如旧地坐在这里?”
  
  不过这种问题料荀彧也不会回答,献帝动手扳住了他的下巴朝上抬起,“卿如此虚弱,朕很是担心卿撑不下去。”变戏法似的弄出了颗丹丸塞进了荀彧嘴里。荀彧想吐出来却被献帝吻住了,他失控地挣扎起来。献帝冷笑一声,继续嘴对嘴将其唇舌密密堵住,逼人把药咽下去为止。
  
  “治内伤的良药呢,卿竟这般不识抬举。”
  
  荀彧的呼吸脆弱而混乱,重重地呛咳,消瘦的背弓起来,嶙峋可怜。献帝掏出帕子,温柔擦尽了他嘴边溢出的鲜血,目光沁骨的冷,“瞧卿一嘴的血,回去好好休养吧。还有半壁江山的龙脉等着卿修复呢。”
  
  荀彧闭目调息了一会,那丹丸确实是良药,他很快便不再咳血,“若陛下少折腾一些,这龙脉便修复得快些。”
  
  献帝一念而过,嗤嗤而哂,“朕确实应该小心点,不能那么轻易地把卿折腾没了……”他双臂环住这个总能撩起他情绪的人,语气里是不曾有过的怅惘,“卿不会死,朕不允许……”
  
  献帝下了诏书,以荀彧擅离职守虽为公务,但律法在上,不惩不足以戒百官,暂停其尚书令一职禁足思过,由荀攸代理尚书台事务。棒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短暂的禁足期一过,与原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许都的风波并未影响到柳城,柳城的秋夜澄明,风力微冷帘旌。
  
  郭嘉醒来一眼看到了坐在一旁伏案批文的曹操,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文若对他撒了个谎,从一开始就丫根没打算与他一起去柳城找曹操。郭嘉屈膝而抱,在心底默默念叨着文若是坏蛋的话,似回旧时光。
  
  那一年深秋,是他和荀彧相识第一个年头。他在春天被道士刺了一剑,终于在秋天把伤养得七七八八。因为要冬眠了,荀彧捉了很多很多的猎物,要把他们自己都喂得饱一点积存够过冬的脂肪。
  
  郭嘉整个胖了一圈,懒得不想动,盘在一旁看荀彧一刻不停地把石缝中的洞挖得更深点,能挨过严冬的寒冷。等最后一坯泥土从石缝里扫出来,荀彧才满意地唤郭嘉进去。郭嘉一扭一扭地差点没钻进去,因为胖得卡住了,是不停吸气收腹吸气收腹才挤入其中。
  
  好窄的洞,当时他小小嘀咕了一句。
  
  荀彧不高兴地怪道,那是你吃太多了,等我出去后,就不那么窄了。
  
  文若为什么要出去?
  
  荀彧一脸奇怪地反问,奉孝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当然要走了。
  
  郭嘉闻言大急,一口咬住荀彧蛇尾巴直摇头挽留。
  
  荀彧又好笑又好气,你咬我尾巴做什么?我们各自修行,日后有缘再见。
  
  郭嘉没有松口甚至大哭起来,大有绵绵不绝之态势,啜泣得差点背过气,还咳出了点血来。
  
  荀彧没有办法,只好撒了个谎哄道,奉孝别哭了,方才我骗你的,你先在洞里待着别出来,我出去再找找吃的就回来。你看,你吃得那么肥,我还瘦着,是不是?荀彧想的是,等郭嘉睡过去再醒来就是明年春天的事,那个时候发现自己不在也不能怎么闹了。
  
  文若不骗我?
  
  不骗你。
  
  郭嘉泪汪汪看着荀彧离开,他没有睡,而是悄悄候在石缝口等。秋雨而至,一场比一场冷。秋风呼啸吹过石缝口,郭嘉冻得直打哆嗦,荀彧三天没出现了,他大概猜到了什么却还是固执地等着,心里一遍又一遍骂文若是坏蛋。
  
  荀彧原本打算一走了之,他早给自己挖好了一个栖身之所。不过在躲进去前有点不放心郭嘉,还是偷偷回去瞅了一眼。这一瞅,让他们再也没分开过,相依相偎了三百余年。
  
  曹操听到床榻有动静,高兴地抬头一看,果然郭嘉醒过来了。连忙坐上前,喜不自禁道:“奉孝可算是平安回来了。你身上的伤军医瞧过了,被人处理得很好,调养一阵不会留下什么毛病。哎?奉孝怎么哭了……”
  
  郭嘉摸摸自己脸颊,一片濡湿,他赶紧擦了擦,回道:“白狼山被人救了,才保全了性命。那户牧民说世道不太平,打算迁到更北处。知道我是汉人,送了我一匹马让我回来。”荀彧将路都铺好了,他不得不顺着意思走下去。
  
  曹操感慨了几番,大叹洛阳那道士算得真准,文若苦心画符那么多年值了,冥冥之中果然有神灵相助渡过这一劫。
  
  郭嘉神情哀凄,似也回忆起荀彧每天的坚持,明明是妖却偏偏信了一个道士的谶语,到头来不还是做了件傻事自讨苦吃么。他木木地点点头,问:“公孙康的人头给将军送来了吗?”
  
  “奉孝这军师祭酒当得太尽职了,大伤未愈还操心这些军务。”曹操乐呵呵道,“送来了。跟奉孝同一天时间到,双喜临门。”
  
  “我想回许都了。”郭嘉嗓音哑哑的,低声哽咽道,“我们回许都吧。”
  
  大概伤病之人容易自哀,曹操从没见过郭嘉软弱的一面,只得宽慰道:“回,当然要回,我们明天就出发。”说罢,起身命人备了热水亲自拧了布巾,替郭嘉拭面。“哭什么,又不是见不到文若。你要把伤养好点,别让文若见了为你担心。”
  
  过了雨季,曹军可以从容往滨海道而行回许都。途径碣石,曹操被眼前烟波浩渺的景色吸引住了,这与中原的河川截然不同,沧海无际,更为波澜壮阔,气势雄浑。于是勒马止步,下令在此休憩半日。
  
  “奉孝快下车来,陪孤登一登这碣石山。”曹操心境大阔,胸口有万千感触欲与人和歌而唱。
  
  郭嘉一路上兀自悲伤着,没什么心情,对曹操时不时地关心随便应和。他慢吞吞地下了车,两脚刚踩到地,曹操上前拉了他的手往前一指,“奉孝见过海么?看,那是我们之前没有见到的东海。”
  
  郭嘉朝前望去,隐隐可见一片蔚蓝之波风起涌动,胸中情不自禁地跟着波涛起伏,大概每个见到沧海之人或多或少都能生出一股豪情。他回首凝视曹操,这人两鬓虽渐染飞霜,而面上依旧是踌躇满志,背脊依旧笔直挺拔,并不因年岁渐老而失了斗志早早佝偻蹉跎。终于明白荀彧为何喜欢这样一个并不完美的普通凡人。
  
  “走,登上山顶便可一览全景。”
  
  曹操和郭嘉结伴登山,一同在碣石之顶将沧海尽收眼底。
  
  “奉孝帮我研墨吧。”曹操一撩衣摆席地而坐,取了竹简毛笔,准备临海作诗。郭嘉应下了,在一旁静静看曹操的笔尖跳动于竹简之上。
  
  秋风萧瑟,草木枯荣,山高海阔,思乡怀人,得见此景,幸甚至哉。只是少了荀彧,总归是遗憾。于是郭嘉把他的蛟角剑插在山巅之上,又将贴身藏着的小荷包挂在剑柄上,仿佛与荀彧并肩而立,一同俯瞰这如画江山。
  
  曹操偶然抬头,望见郭嘉正展臂迎风伫立,回首而望,笑意张扬,背后是洪波涌起,山岛竦峙的沧海。心神沉醉间似听到他在说,将军您看,足下之地皆是您的天下。
  
  曹操看看青光凌厉的蛟角剑,接着转到随风而动的墨绿色葫芦荷包,最后凝注在郭嘉身上。仿佛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又仿佛都忽略了,把一切念头散入了风中。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曹操写完丢笔,把酒囊抛给郭嘉,自己又打开一个酒囊,以囊代杯,举杯相敬,轻轻咏叹道,“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仰首浮白,恍若见到荀彧含笑相顾的面容,身影寂寂候于城墙之上。他好似也等不及了,只有一念头——
  
  “走吧,回许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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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楼  发表于: 2017-09-03  
  【第六十四幕】
  
  曹操回许后第一件事是奏封功臣,参与本次远征乌桓的无侯的封侯,有侯的加封,郭嘉居首功,增邑八百户,并前千户。对于那些远征劝阻曹操切勿鲁莽的臣子,曹操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赞许他们的直言进谏,也进行了一番赏赐。
  
  这样一来,许都上下,皆大欢喜。
  
  庆功宴上,佳酿炙肉,丝竹舞乐,每个人脸上都透着轻松喜悦,曹操轮番敬巡美酒。人们都知道司空府郭祭洒是当之无愧的海量,纷纷上前敬酒祝贺。郭嘉养好了伤肚子里的酒虫早就痒了,来者不拒,痛快畅饮。
  
  钟繇端着酒杯向郭嘉打趣,还猜起了拳,荀攸也跟着凑热闹,两个人一唱一和地灌了郭嘉不少酒。郭嘉一看情况不利,连连罢手道,“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我要找文若帮忙去。”说完果真跑荀彧那里去了。
  
  荀彧微笑着看一片灯红酒绿,燕舞笙歌,盘中珍馐只稍许动了几筷。郭嘉挤到他座席边,两颊飘着红晕,醺醺然地夹了一块肉送到嘴边。荀彧见众人都顾自乐呵着,个个带着醉意无拘无束,放开了胸怀举杯痛饮,便张了口接受了郭嘉大胆的举动。
  
  曹操恰在此时又赐了一轮酒下来,所有人皆躬身相谢。荀彧这杯酒喝得有点慢,脸上的那抹酒晕过于红艳,整个人有点摇摇晃晃的。
  
  “文若醉了么?我扶你下去休息吧。”郭嘉瞅着人不太好,担心地扶住荀彧。
  
  曹操朝荀彧望去,道:“文若既然不胜酒力,先下去歇息吧。”说完又向郭嘉点头示意。等郭嘉扶走荀彧后,他缓缓走到荀彧的案席前,俯下身端起酒杯,杯中尽是一片殷红,酒水化成了血水,杯口处留着个淡淡的血唇印。
  
  他端着酒杯迟迟未放下,静默了许久,悄悄离宴走向荀彧休憩的房间。
  
  绕过屏风与帷帐,见到郭嘉坐在榻边守着。曹操上前轻声道,“我来照看吧。”郭嘉看看曹操没吭声,转而低头看荀彧。荀彧闭着眼听到熟悉的声音,轻轻咳着,“我想跟他说说话。”郭嘉这才起身离开了。
  
  “找那张仲景诊过脉开过药没?怎么突然病得这般严重……”
  
  荀彧缓缓睁开眼睛,露出淡淡的笑意回答:“不严重。之前没调养好,今天晚上一高兴多喝了几杯,才这样。”
  
  曹操坐下刚触碰到荀彧的手,两人同时情不自禁地紧紧握在一起。荀彧目光朦胧,仰着头想支起身凑近点看。曹操连忙劝止,“我抱着你。”说完靠坐在卧榻边,荀彧大半个身子依在他胸前,又拉过被子将他们两个都捂住,“这样是不是暖一点?”
  
  荀彧点头。曹操就像个火球有散不完的热量,对朝堂对征战都充满了旺盛的精力与斗志。
  
  “宫中的诏令说你离开了尚书台一阵子……你是不是听到柳城不太好的消息了?”曹操当然不会相信献帝诏令上圆的说辞,“你是去找奉孝了么?”
  
  “是我草率离许,请司空——”
  
  “到此为止吧。”曹操立即打断荀彧的话,他现在不是来追根问底的,“你的手冷得像雪堆出来似的,我帮你焐焐热。”
  
  荀彧轻轻笑了,精神忽的好了很多,“听说你在回来的路上写了诗,能给我念念吗?”
  
  “好几首呢,我慢慢念给你听。”曹操见荀彧精神好,也来了兴致,他原本就打了个胜仗高兴着,一路上游览山川大海,正想找个人好好说一说。“柳城那里风土与中原不同,那里十月就已经是隆冬了……”
  
  荀彧安安静静地倾听着曹操絮絮叨叨说不完的感触,待听到“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句,跟着念了出来。他抬手抚摸着曹操的鬓角,那里藏了几根触目惊心的白发。郭嘉曾经拔过贾诩的一根白发,还嘲笑道,文和你怎么突然长了这么多白发了?
  
  那时他们正聚在院子里喝酒,随便聊聊官渡后的局势。
  
  贾诩吹胡子瞪眼拍掉郭嘉好事的手,骂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人老了若不长白头发,岂不成了老妖怪了?
  
  郭嘉笑嘻嘻地转而望向荀攸说道,公达老妖怪。
  
  荀攸怒了,去去去,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老了?
  
  荀彧斜了郭嘉一眼责怪道,奉孝不准无礼,还不快去倒酒……
  
  贾诩望着郭嘉长叹,唉,年轻真好啊……
  
  说完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仿佛醉了才能找回点年轻的影子。他也曾睥睨天下,两嘴皮子上下动了动,那李傕、郭汜便听从了建议,纵兵掳掠,腥风血雨了整个长安城。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但确实是他片言引祸所造成的。从此,他便敛了心性,谨慎为人。
  
  曹操凝视着荀彧除了消瘦几乎不曾变化的脸,有些落寞地问:“我是不是老了很多?长年在外不停地征战,脸上一定都是风霜。我登上碣石的山顶,看到奉孝迎着阳光只是往那里随意一站,那么的蓬勃张扬,似星汉璀璨。当耳边不停地传来海浪拍打岩石的哗哗响声,我突然意识到我正慢慢走向了暮年。”
  
  “你自己刚还在说‘盈缩之期,不但在天‘,怎么马上又伤感起来。”荀彧故意打趣,眉色间已有了深深的倦意。
  
  曹操低低笑了,眼里闪着泪光,“是呢,我们的约定没完成,谁也不准先走。你怎么了,身子在抖?”
  
  荀彧虚声回道:“有点冷。”
  
  曹操听后将荀彧抱得更紧了,“今年冬天是比以往都冷,外面的雪下得又大又急,都没过了小腿。”
  
  “你慌什么,我不会走的。可能这个冬天会睡得久一点……”荀彧意识有点迷糊了,记忆开始错位和混乱,“往年的时候,都是奉孝叫醒我。他饿得快所以醒得早些,然后要把我闹腾醒……”
  
  曹操听得云里雾里,又不敢细问,应和道:“那这回换我叫醒你,我轻轻地唤你,你别不应我。”
  
  等了好久不见荀彧有回应,他屏息不敢动,直到在极其寂静之中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才松出一口气。
  
  郭嘉不知何时又进来了,站在屏风外。曹操小心放下荀彧,将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后出来,对上郭嘉的视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幽幽一叹。
  
  “会好起来的……”郭嘉给了曹操一个安慰的微笑,“冬天太冷了才这样,等春天暖和了,杨柳垂绿之时,文若就会好起来。”
  
  这之后很长一段日子,荀彧都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度过。曹操继续让荀攸代理尚书台事务,他默默在酝酿着另一些事。比如司徒赵温延聘曹操的儿子曹丕为僚属,曹操上表献帝称赵温不以真才实学选拔人才。
  
  献帝接到表文挑眉不语,前太慰杨彪被罢免后曹操并没有找人填上空缺,现在拿司徒赵温开刀。若赵温一除,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之中仅余司空曹操一人,那么他之用心昭然若揭。
  
  “尚书令听说一病不起,现在怎么样了?”献帝问一旁刚打探消息回来的小黄门。
  
  小黄门答道:“荀令君病得脱了形,感觉像是……”后面的话他不敢妄言,只听人说药石无用。
  
  献帝轻轻“哦”了一声,神色平淡,“尚书令操劳过度,朕理当应亲自探望。备驾去尚书令府。”
  
  天子摆驾探病尚书令,尚书令府众人在门口跪迎,郭嘉一直不离荀彧半步,自然也得跪迎其中。献帝路过瞥了郭嘉一眼,用只能他们听得到的声音笑了一句,“命倒是够硬……”说完他踏入荀彧的房中,扑面的热气烘得他赶紧脱了厚实的外套,“这炭火烧得也忒旺了点。”
  
  奴婢伏地对曰:“令君畏寒,司空特意让人多备些。”
  
  献帝挥挥手把所有奴婢都打发出去了,走近卧榻看到荀彧身形荏弱颜色如雪地躺着,没有了平日里威而不露的气势。端详了一会儿,他伸手覆在额头试温,竟凉得很,就知道确实不太好。
  
  “可怜。”献帝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从怀里掏出件东西俯身挂在荀彧脖子上,又觉得不够,细细将这东西藏入亵衣里直贴胸口。很多妖失去内丹后等不到重新结丹便死去了,他给荀彧挂上的是龙鳞,虽是蛟龙之鳞,但多少也是有神格之物,能安魂强体。做完这些事后,他便离开了。
  
  走到院中,司空曹操匆匆赶来。献帝想这真是护得够紧,离了一刻也不放心。他假装惊讶地道:“司空怎也来了?那正好,司徒赵温之事朕正想与司空好好说说,朕已经策免了他的官职。司空觉得如何,可还满意?”
  
  曹操伏拜道:“陛下圣明。”
  
  献帝一笑而过,起驾回宫。曹操扶着汉室的架子,却在搭自己的房子,可又有谁能阻止呢。原先的刘协不能,现在的蛟龙无所谓。
  
  荀彧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一样,胸口处源源不断地有暖意输来,他微微睁开眼,摸索着按到胸口的硬物,眼中充满了不敢信。蛟龙不知道龙珠之力,以为自己挨不过特意送过来龙鳞助自己养伤。他一直苦于搜寻不到蛟龙真身的藏匿地,现在终于有了线索,白来的机会他不会心软不用。
  
  曹操高兴地握着他的手,不停地唤道:“文若,文若……”
  
  荀彧瞧见曹操语无伦次的样子,不禁笑了,“扶我一把,睡太久了浑身骨头都有点痛。”
  
  曹操见到这笑容,如沐春日阳光,小心抱着荀彧,问:“文若饿么,想吃什么?”
  
  荀彧有些怔忡地问:“现在什么日子了?”
  
  曹操答道:“已经二月未了。奉孝说杨柳垂绿之时,你的病就会好了,果真如此。不过他现在在邺城替我督察水师,文若想见他,我叫人唤他回来陪陪你。”
  
  荀彧听到二月未了,视线便往窗户寻去。曹操会意,挪开了屏风,打开了窗户,笑道:“你瞧,院子里的草木都绿了。”
  
  窗外飘着细细如丝的杏花雨,那枝头的新绿鲜嫩朦胧,世间美好的事大多发生在这个令人充满希望的时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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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楼  发表于: 2017-09-04  
  【第六十五幕】
  
  荀彧懒懒地靠在凭几上,他搬了大而宽敞的坐榻置于院中,榻上铺满了松软舒适的垫子,然后吩咐婢女把房间柜子里的那两个竹盒子取来。大病初愈没多久他便忍不住回尚书台处理积压的公务了,过了两日又被曹操强行放了长休沐,还特意把郭嘉从邺城召来许都长休沐。结果是邺城水师的训练没人主事了,那只能自己赶回去督察进度。
  
  “文若搬这些盒子做什么?”郭嘉转了一圈忍不住打开了一个看个究竟,原来是一张张的道符。他拿起一叠端详,绢帛裁剪方正,每一叠都整整齐齐地扎在一起。
  
  荀彧浅浅地笑着,语气里透出心满意足的轻松,“把它们都烧干净了,然后我们再回洛阳还愿。”
  
  “好啊。”郭嘉想起那回也是这个时候趁着长休沐出门踏青,“还把公达和元常一起叫上,他们两个对洛阳的吃住熟门熟路。”
  
  于是还是他们四个人故地重游,去那个被钟繇称为特别灵的道观还愿。走的时候荀彧问了句,“公达怎么不带上阿骛? ”
  
  荀攸回答:“元常说了,阿骛年岁渐长,再过两年要谈婚论嫁了,不宜再抛头露面跟着我们这几个大男人乱逛。”
  
  荀彧感慨:“日子过得真快,阿骛从下邳捡来的时候才三岁,现在都已经十三岁了,成了大姑娘了。”
  
  荀攸面露愁色连声哀叹:“头痛着呢,许都人人都以为我养了个童养媳,本就没多少人上门提亲…… 元常看到阿骛还偏要幽怨一句我帮你把阿骛嫁出去吧女大不中留,气得阿骛抄了竹竿子把元常揍了出去,现在彪悍‘美名’传扬在外更没人敢上门提亲了。”
  
  “哼,还不是你惯出来的。”钟繇骑马出现了,恰好听到荀攸的抱怨。他一身朴素骑装,马鞍边挂了个放随身之物的小箱子,与上一次出行那排场相比那简直是天差地别。
  
  荀攸呵呵笑道:“你这次到识相了。”
  
  钟繇目光淡淡一扫荀攸不吭声,姿态摆得特别高冷,只是额头上被竹竿敲出来的肿块还留着点红印子没有完全消退,稍微破坏了点庄严形象。
  
  上一次去洛阳,他们是乘坐钟繇的马车去的,钟繇那时还另外带了一车的日常用具以及一车的奴婢伺候。郭嘉当时看呆了,问钟繇道,带这么多人方便在洛阳闲逛吗? 钟繇回答,奉孝平常不用管他们,缺什么的时候使唤一声让他们伺候,可方便了。
  
  贵责公子就是贵公子,被人伺候惯了,排场不能少,万万不能委屈自己。
  
  荀攸当时淡淡刺了一句,尚书令都没你这排场。
  
  钟繇四下一顾,发现荀彧简简单单一人一马站那里,震惊问,你们不会什么奴婢都不带,只带个随身换洗小包就算是去洛阳踏青了吧??
  
  这新来的尚书令真是不按套路出牌啊,生活作风完全不一样。平日里尚书台的排场也不小啊,没想到其实私下里那么简朴。
  
  荀彧郭嘉荀攸当时齐齐点头。钟繇顿时肃然起敬,曹司空厉行节俭,你们贯彻落实得太诚实了,钟某深感惭愧。他么虽然吃穿用度很讲究,但认真做起事来还是做什么像什么,当机立断只留了他们四个要乘坐的马车,把另外两辆都打发回府了,宗旨是必须要向顶头上司尚书令看齐,不可僭越。
  
  这一次去洛阳,他们四个人各自骑马一路走马观花,好不悠哉。有曹司空特许长休沐,自然要抓住机会享受一番。
  
  钟繇不是那种生闷气就一直能板着脸不说话的人,他听到郭嘉在说邺城的奇闻异事,插了一句:“有人说我体质容易招妖怪……”才说到一半发现他周围三个人目光不太友善地望向自己,“你们突然这么看着我干嘛?那个人确实有几分通灵之力。有一回我去尚书台,看到房梁上经常晃着青青的带子,问了很多人都说我看花眼了。那人说那是尚书台常年不修缮,积阴过甚招致蛇妖光顾。你们说吓不吓人,我看到的青带子居然是蛇。”
  
  “那后来呢?”荀攸知道郭嘉肯定听了贾诩那家伙的建议,跑房梁上睡觉去了。
  
  “曹司空也听到风声了,这不之前把尚书台里里外外修缮了一遍吗。现在尚书台那是焕然一新。不过我最近没去尚书台,不知道那人说的灵不灵。”
  
  “肯定灵,我听说现在有专门的竹竿子定期扫扫房梁。”荀攸捋捋胡子朝郭嘉眨眨眼。
  
  郭嘉昂首挺胸,表示不与你们一般见识。
  
  荀彧道:“难怪我进尚书台的大门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门了,摆设陈列全是新的。”
  
  钟繇笑道:“最近司空在邺城大兴土木,不仅挖了玄武池训练水师,还替天子新修了个围猎场。”
  
  献帝与曹操近来关系融洽,君臣相处堪称模范。明眼人都清楚,不融洽还能如何呢,曹操现在的权势是如日中天,原本请表荀彧为三公不过被荀彧再三推辞了,杨彪赵温都被罢免了,所以说是三公其实独曹司空一人。然而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曹操想要的并不是三公之位。
  
  有说有笑间目的地便到了。四个人还是拾级而上,一口气登上那道观。不过失望的是他们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多年前算卦的那个道士了,换了另一个白白胖胖看起来特别不靠谱的道士,硬是拉着郭嘉的手赞叹说根骨奇佳有仙缘,倘若以后专心修道必成有大成。
  
  郭嘉无语望天,这些道士夸人的说辞能不能变一下,他方才围观的时候都听了好几遍同样的话。荀彧没说什么,照样笑着给了锭银子,看得这道士眼睛都直了,一定要免费给荀彧算命。
  
  郭嘉指指荀彧问这道士:“你说我有仙骨,那我师兄呢?”
  
  这道士眼珠转了转,装模作样地拈指一算,慢条斯理道:“大富大贵之命……”
  
  郭嘉听不下去了,笑把荀彧拉开往下山走,边走边说,“文若这银子花的真冤枉,幸好你平常不怎么出门开销,不然早被人骗干净了。”
  
  反正是还愿,心意达成即可,荀彧不计较那些个银子。
  
  下了山日近黄昏,四个在山脚吃了顿农家野味,回到洛阳城里已经入夜了。洛阳的大街这两日有集会,佛道两门都在招揽信徒,办了一场又一场的法事道场,整条街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
  
  四人漫无目地地逛着,期间荀攸和钟繇在给阿骛挑花簪,钟繇曾经号称是风月场情种,荀攸活了六百年什么没见识过,两个人挑首饰哄个小丫头片子开心还是没问题的。只不过一个太挑剔,样式好的嫌宝石不够好,样式端庄的嫌老气不够娇艳;另一个也磨叽,挑了花俏的觉得太脆弱,那丫头疯起来肯定摔烂了,挑了素雅的觉得不符合那丫头的气质。
  
  反反复复纠结个没完没了。郭嘉没耐心等这两个人挑完,干脆抛下他们不管,自己拉着荀彧闲逛。荀彧路过一个卖糖串的摊子挪不开脚了,上前买了两串,高高兴兴地往郭嘉手里塞了一串。郭嘉盯着手里的糖串怔住了,隔了好久都没动作。
  
  荀彧有些犹豫地问:“你不是喜欢这种裹了层糖衣的山楂么,酸酸甜甜的。”
  
  “喜欢,当然喜欢。”郭嘉咬了一口,跟记忆里的滋味差不多,一样的好吃。
  
  那年郭嘉不好好学走路摔伤了,荀彧心软将他装在宽眼竹盒子里,抱着他逛集市。天色渐暗,没人注意竹盒子里装了条蛇。也是路过一个卖糖串子的摊子,郭嘉被红艳艳的糖串子吸引住了,使劲用尾巴拍拍竹盒子壁想让荀彧买。
  
  荀彧十分为难,他身上没有铜钱。小贩见荀彧站了那么久,试着问了一句公子要不要来一串尝尝?荀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终是转身离开了。
  
  郭嘉两眼视线一直没离开过那红艳艳的糖串,荀彧离开好远了发现郭嘉还在盯着那方向。别看了,那东西又甜又粘牙,不好吃,他企图打消郭嘉的念头。
  
  郭嘉吐吐信子表示不相信,那街上那么多人手里拿的是什么,肯定很好吃。
  
  荀彧想了想,我有办法了。他跑到了人烟稀少的水塘边,把竹盒子往石头上一放,脱了衣服趟水里去了。郭嘉钻出了竹盒子守着荀彧的衣服,不一会儿,荀彧手里捧了河蚌回来。一连掰开了好几个河蚌,终于攒出了几颗珍珠。
  
  奉孝快看,你有糖串吃了。
  
  荀彧穿好衣服抓了郭嘉丢竹盒子里就往街那方向跑,他们攒这珍珠费了不少时间,也不知道那糖串摊子还在不在。气喘吁吁跑到时候,糖串还剩了一串。荀彧用珍珠换了这一串,小心放到竹盒子里。
  
  郭嘉开心地用身体卷住了这糖串,吐出信子不停地舔舔,最后张口咬住了糖丸。
  
  荀彧提醒道,你小心点吃,别被竹签子戳伤嘴。他见郭嘉吃得兴高采烈,轻轻问,好吃么?
  
  郭嘉点点头,嘴里塞得满满的,已经说不出话了。这一嘴的甜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不管往后嘴里塞的是蜜饯还是蜜丸,记起来都是荀彧那句“奉孝快看,你有糖串吃了”。
  
  “文若不吃么?”郭嘉见荀彧拿着糖串走了这么久,都没咬过一口。荀彧怔怔地望着糖串,郭嘉伸过头咬下一颗,调皮道:“文若再不吃,我就把它们都偷吃完。”
  
  荀彧笑了,他吃东西总是慢条斯理的,曹操经常伸过头劫他筷子上夹的菜,也是这个调皮的神色说道,文若再不吃,就都到我嘴里了。然后曹操不忘再夹一筷喂他嘴里,美其名曰报之以琼琚。
  
  后面那句是什么,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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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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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幕】
  
  这一年六月,曹操罢三公官,复置丞相,献帝以曹操为相。至此,曹操终于正大光明地确立他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司空府已成过去,杨彪闲居家中保持了长久的缄默,赵温免官后一病不起黯然逝世,昔日三公的荣勋不存。
  
  掌管议论的太中大夫孔融入宫面圣,发现尚书令荀彧恰好下车辇,他上前行礼寒暄了几句身体无恙之类的关心客套语。荀彧当即领会孔融这是有话要说了,于是屏退身边侍从,与孔融并肩缓步而行。
  
  “仲夏的天真是说变就变。”孔融抬头望了望天际,远处乌云密布,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鼓鼓的,“大早上的时候还是阳光灿烂,转眼间就黑了脸。”
  
  轰隆一声,远方响起沉闷的雷声。
  
  “夏天的雨虽然来势汹汹,可都是一阵一阵的,久不了。”荀彧跟着望向远处,这回落下了一道刺眼的闪电,夹着一串霹雷,“眼看雨要落下来了。孔大人,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孔融意有所叹:“是,应该走快些。这朝上懂得观天色的人,都不会淋着雨。”
  
  荀彧顺着话接:“劈了闪电打了雷,这再不知道要躲雨,岂不是又聋又瞎?”
  
  孔融冷笑:“不知道打雷下雨的何止又聋又瞎的人,令君手里的奏本有多少是送入宫中的?天子被蒙蔽视听,不闻朝野之事,不正是有雷听不到有闪电看不见的傻子吗?”
  
  荀彧蹙眉提醒道:“孔大人,注意您的措词,您的话是犯上。”
  
  “说起来与令君同朝为官十余年了,当初杨文先蒙冤下狱,是令君与我秉持公义,在一片沉默中率先发声,积极奔走营救。”
  
  荀彧静静地听着,只是行步迟涩,似是气惫。
  
  孔融语调凝重而沉痛,“当初令君当初不是说袁绍空口‘同奖王室,翼戴天子’实则存了取而代之狼子野心的企图,应当伐之。那么当初首唱义兵乃心王室医天下的将军变成了如今的丞相,正一步步走向同样的野心道路上,令君还敢说应当伐之这四个字吗?”
  
  曹操当了丞相,收回了当初置三公而分掉的权力,献帝更像是朝堂上高贵的摆设,需要时抬出来用一用。
  
  荀彧淡淡道,“丞相奉天子平四海,丞相之位当之无愧。”
  
  孔融哑然失笑咄咄相问:“丞相当之无愧,倘若天下大统,赏无可赏之时呢?”
  
  荀彧停了脚步,神色不改。
  
  然后他正了正衣帽,庄严脱履入天子宣室,并朝孔融拱手相请,平静道:“孔大人请吧。”
  
  他们前脚进入大殿,门外雷雨倾盆而下。风雨如晦,照得御座上的献帝更像是一尊泥像,在左右晃动的垂帘中凄凄孤寂。
  
  孔融压抑着无数愤懑之情郑重地叩首,从衣襟里颤抖着掏出一本折子,向献帝一字一句道:“臣有本上奏。”
  
  按理说,私下上奏,应先过尚书令览阅,再呈献帝定夺。孔融当着荀彧的面跳过了这步骤,等于赤祼祼地蔑视了尚书令。献帝略略抬眸,示意小黄门把奏本呈过来。他打开随意一扫,勾唇向荀彧哂了哂。
  
  献帝道:“卿的心意朕已知。”
  
  这不是孔融想要听到的话,他猛然仰视献帝,激动道:“陛下明辨是非,又秉承了先帝的仁慈,可乱世之中光仁慈不够啊……”孔融声泪俱下在痛斥曹操的跋扈奸诈,以及试图劝说献帝,坚持古王畿之制,千里寰内,不以建诸候。矛头直指曹操的野心一一篡逆。
  
  荀彧听着孔融絮絮叨叨说着,他盯着献帝手里的那个奏本,心想孔融这大概是豁出去了,想要用自己的热血唤醒一下王室先祖的英雄气盖。可惜御座上的天子空有刘家的肉体,没有了刘家的灵魂。献帝无动于衷地听着,令孔融寒了心。
  
  孔融最后离开大殿的身影十分颓丧,他朝荀彧嘲谑道:“令君当初迎奉天子于许,倒是替王室招了一头狼进来……”
  
  献帝漫不经心地把奏本往地上一丢,立即换下了方才凄苦胆怯的神色,笑吟吟看着荀彧道:“孔卿的话令君听明白了么,他说有朝一日王室倾覆,是卿种下的大祸,千古首罪。”
  
  荀彧沉默低首,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长长的浓睫之下。
  
  献帝平视殿外,像是看雨看入迷了,“卿说,孔融是淋着雨出宫的么?”
  
  来的时候谁都没防备变了天色,但宫里怎么会没有备伞让堂堂朝廷侍中太中大夫淋雨回府呢?显然献帝并不是真在担心淋雨,他看到孔融奏本的那刻,知道这雷劈下来总要落到个人头上顶着,谁在大声嚷嚷就劈谁脑袋。
  
  “所以杨彪是聪明人,经历了牢狱之灾后知道什么时候缄口当哑巴了。听说他的儿子尤其聪明,现在被举了孝廉任了郎中前途无量。可见,话说得少的人命容易活得长……卿说是不是?”
  
  荀彧缓缓道:“有些话说了害自己,有些话说了害别人,孔文举的话是两败俱伤。”
  
  献帝点点头,“卿的话一向很动听很在理,难怪曹操听不厌。孔融的奏本既然害己害人,朕就不留了,卿把它带走吧,带得远远的……”
  
  荀彧俯身捡起地上的奏本,听到献帝最后似是在怅怅叹息,可眼神中并没有多少哀悯,“王室的臣子死一个少一个……”
  
  荀彧回到尚书令府的时候眉梢眼角都透着笑意,又与往常温和近人的笑不同,这个笑没有温度,渗出凉意。婢女们小心翼翼地上前伺候,皆被荀彧挥手打发出去了。此时天昏地暗,风雨滂沱,只有偶尔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一下冥昭瞢闇的屋子。
  
  屋子里是窒闷的,博山炉中燃着的香愈发浓郁氤氲,将荀彧的身影缭绕出几分飘飘漾漾。他慵懒地仰躺在卧榻上,孔融的奏本沉甸甸压着胸口,有股驱不散的阴郁之气。
  
  远处的山水屏风画面上出现个淡淡人影,很快卧榻前层层叠叠半透明薄如轻烟的纱帐拂动起来,有衣袂摩擦的窸窣声传入耳中,荀彧没有睁眼确认是谁不请自来,只因呼吸交织间的气息太过熟悉。
  
  曹操俯下身来看荀彧,两人的鼻尖几乎触碰到一起,极近,近得甚至能听到彼此渐斩紊乱的心跳。曹操轻笑问:“既然没有睡,怎么不点个灯……还是文若专门在等我来?”他嘴上调戏着,手上也不含糊,指尖爱抚在荀彧脸颊、脖颈,慢慢斜挑入衣襟领口,摩挲到锁骨意图再往下探寻更诱人的果实。
  
  荀彧没有回应曹操的话,他轻轻拦了这不正经的手。曹操与荀彧僵持了一会,嘴角微微一扬,猛的往襟里一掏,把孔融的奏本捏在手里。“放得这么贴心,应该是重要之物,怎么又偏如此不走心把这烫手的东西留在身上?”他眸色里带了丝戏谑,抖开奏本略微扫了几眼,太暗了,字迹只能看个大概。
  
  其实曹操来之前就已经知道孔融写了什么,又入宫与献帝说了什么。孔融是一个文采横溢的人,并且不是一个善长玩弄政治的人。曹操欣赏他的才华,却厌憎他的尖酸刻薄之语。许都不乏聪明人,看明白曹操想干嘛的人多了去,唯独孔融一个敢直言不讳地点破。
  
  悠悠众口,曹操也畏惧人言如刀,时刻悬在头顶不得安生。君不见陈胜吴广不过振臂一呼,天下纷纷响应,从此后秦王朝四分五裂,各地自立为王山河一片动荡。
  
  “这世上,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诋毁我曹操! 诽谤我曹操!”曹操神情略显激动,语声低哑,“但文若你懂我的对不对?”
  
  荀彧终于睁开眼,抚摸着曹操的鬓角,目光里牵扯出细细碎碎的痛,“你瞧你,这几年为了平定天下把自己逼得那么累......”
  
  曹操闻言转悲为喜,低下头深深吻住荀彧,吻到两人气息渐乱,下腹火热坚硬。荀彧的衣衫很快不能掩体,裸露的肌肤触感还是那么的冰凉细滑,如同上等的羊脂玉,而曹操的肌肤灼热,像熊熊燃烧的烈火能把人禁锢于爱欲之中,挣扎不能,反抗不能,唯有不断地深陷其中。
  
  博山炉中的燃香浮动,空气里散出的甜腻香味诱发人交缠得更激烈。屋外风声如虎啸,腾云似涌烟,密雨恰若帘,惊雷滚过天际,把帷帐里所有呻吟、冲撞、掠夺都盖过去了。荀彧无声呼唤曹操的名字,用极少有过的大胆主动弓起腰身迎合。
  
  曹操快意之极,愈发勇猛地驰骋在这具极美极软的肉体上。荀彧紧紧攀附在曹操的肩头,跟着曹操几近癫狂的动作摆动。汗水顺着紧致优雅的背部滴落,意识逐渐迷乱,他们不知疲倦地辗转缠绵。
  
  别执着,小白蛇。
  
  留侯弥留之际轻轻叹息的话语入耳,后面还说了什么? 他情不自禁侧耳细听,可惜后面再没有听清任何细语。
  
  荀彧努力回忆起他第一次溜进留候修道的雅室,供台上的肉盘菜碟散发出诱人的气味。他仔细观察了很久蒲团上闭目入定的老人,谨慎地靠近供台上的肉盘,张口咬住边上的一块肉条,狼吞虎咽地下肚。
  
  等他吃饱心满意足地打算悄悄逃跑,抬头发现留侯正笑眯眯地看他。然后惊慌失措的他一口咬住了个东西,留侯笑言称他咬到了龙珠汉室的运数,再然后又放走了他。但是,这之间似乎还漏了点什么很重要的事……留候说过的话竟被他忘得七七八八。
  
  荀彧想不起来了。
  
  蓦地,他看到了献帝舔唇而笑说,刘家的气数快尽了……
  
  “文若……文若?”
  
  荀彧惊恐不已的失声呼喊戛然中断,他瞪大了眼睛张口喘息,脸色苍白如素绢,许久才缓过神转头看到曹操在替他擦汗。曹操把他揽入怀里,抚着他的有些凌乱的青丝,安慰道:“文若做噩梦魇着了。别慌,我在你身边……梦都是假的,无需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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