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幕】
这一年暮春,曹操带着他亲自挑选的一支既有作战经验又比较年轻的队伍向乌桓进军。起初都很顺利,曹操请出了隐士奇才田畴加入他的队伍,作为本次远征的当地参谋。到达无终这地方的时候,不幸赶上了夏天的雨水季。暴雨连绵,原本平坦的泥路积满了水成了沼泽地,想徒步水太深,想载船水又太浅,一不小心还可能陷进去,人和车马在这条道上无法通行。
“这雨季要多久才会过去?”曹操焦虑地踱步在屋中,问他的参谋田畴。
田畴沉声回答:“这一带的雨季大概有一个多月,在此期间行军怕是不可行。”
曹操望着窗外滂沱的大雨一筹莫展,他们一拖再拖就拖到了七月,就算对方是傻子也该探到曹军进攻的情报了。
“现在乌桓对我们进攻的这条路线有了防备,在河津要塞作了布置就等着我们过去当靶子呢。”若是现在退兵,等于前功尽弃,让袁尚袁熙养成了气候,他还有安宁日子可过吗?曹操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奉孝有什么建议么?”
郭嘉没有回答曹操,而是望向田畴,问道:“若不走滨海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到柳城?”
田畴思索了半晌,犹豫道:“有一条百年前被废弃的道路可以直达柳州,但是要从卢龙口经过并穿越白檀之险,不过好处是路程比较短,能掩其不备将踏顿不战而擒。因为废弃了多年,我也不确定其中几段还能不能正常通行,极可能要挖山填路。”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能走孤就不怕。”
郭嘉看了看地图,道:“兵贵神速。我们已经失了先机,不能再次耽搁在路上。既然都是走,不如留下辎重,轻骑上阵。千里袭人,谁快谁就能抢到先手。”
曹操郭嘉既然这么有决心,田畴当然尽心尽职作好路导。出发前,他们摆了个迷魂阵。曹操认认真真在滨海道上刻了块碑,感慨一下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秋冬的时候再来收拾尔等。
郭嘉表示很满意,乌桓那种脑子简单的人,八成会上当。
卢龙塞之险,后世写的《水经注》有这番描述,说它峻阪萦折,故有九峥之名。险峻之处,山道皆得人马贴壁徐行,稍有不慎那便是落入万丈深渊。
八月,他们终于过了天险,到达了白狼山。此时,距离柳城不足二百里。踏顿与袁尚、袁熙做梦也想不到曹操会有这般勇气和决心穿越卢龙塞,为的就是将他们一网打尽。兵临城下,踏顿和袁尚袁熙只能硬着头皮仓促应战,只因他们没有退路,柳城是最后的大本营,一旦失守他们便成了无根浮萍;反过来说,对曹操而言,他几乎是倾尽了所有的精锐兵马走到了这一步,倘若失败了,那就是全军覆没。
白狼山相遇的这一战,对双方而言都是生死战。
相比白狼山的天朗气清,许都这一日又是闪电又是雨。
荀彧与往常一样,下朝后将需要献帝亲自盖玺的政令放到了御案上。殿外是阴晦的暴雨天气,光线十分昏暗。献帝幽幽地从屏风里缓步出现,开始一根一根点亮烛火。这种事原本应该是宫人做的,但今天献帝把所有人都打发了。那暖黄色的烛光不仅没有使人感到祥和,反而把献帝的面容映照得似鬼如魅。
“荀卿到了便入座吧。”献帝一共点了八根白烛,四四对分列于铜镜两侧,“今日朕想与卿喝喝酒,说说话。”
大殿正中央摆放着一面铜镜,镜架前不远处备好了酒案与两张坐席。
荀彧听到不是什么政事相关的传召决定转身离开,惊讶发现献帝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他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捕捉到献帝露出的一丝诡异笑容,仅仅是一闪而过,胸口却无端地心悸了一下。
“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车马不适合出行,卿就先在朕这里避避雨吧。”献帝自顾自地坐下来,将案上的两个酒杯一一斟满,“相传雷电交加的雨日,既适合招魂,也适合索命。”
荀彧又扫了扫那八根白烛,问道:“那么陛下是想招魂还是索命?”
献帝微微抬眸,招手示意荀彧,“卿以为呢?”
荀彧终是坐下了,背后漆红鎏金的殿门缓缓合上,将雨水冲刷整座许昌宫的喧嚣都挡在了外面。他此刻竟十分平静,往日里纷纷扰扰的恩怨都沉淀下来。
献帝举杯相邀,他木然饮尽。
“卿应该猜到了……有些事朕独自欣赏没有趣味,卿正好陪陪朕。”献帝衣袖一挥,铜镜中呈现出曹操的侧颜,凝重且带着强烈的肃杀气,眺望着远处狭路相逢的踏顿部队。“曹操这次远征的运气不太好。”
荀彧来之前刚收到了军报,曹军不日即达白狼山。铜镜里,郭嘉亮出了蛟角剑,跟随在曹操身后。与踏顿这一战,看谁更勇更无畏了。
“陛下就是用这面镜子来监视我们的吗?”
“镜子只是普通的镜子,朕养了一只可爱的乌儿,比郭嘉的乌鸦能做的事情厉害点。郭嘉用战场的死魂炼化乌鸦,但朕炼化的原料不一样……”献帝没有继续解释下去,铜镜中曹军与乌桓军交战起来了。曹操的两员大将张辽张郃打冲锋率先拍马下山迎敌,气势上压了乌桓军一头。随后,曹操和郭嘉也冲了下去。
荀彧看到乌桓军虽然人多,不过并没有排兵布阵的能力,单兵作战虽然可圈可点,但面对曹操这一支有丰富群战经验的精锐骑兵部队来说,还是差远了。冷静分析了两边的交战状况,荀彧面上的神色稍稍放松,突然眼前一黑,献帝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将他的眼睛蒙上了。
只听见耳边传来飘渺而尖厉的笑声,献帝的话语中充满了玩弄之意,“下面的画面太血腥了,朕怕卿受不住。”
荀彧用力想掰开献帝覆在他眼睛上的手,不安道:“陛下想对他们做什么?”
献帝轻轻“嘘”了一声,道:“荀卿的小师弟做得真尽职,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替曹操挡掉暗箭。”说完,他松开手。
荀彧死死盯着铜镜,只见到曹军这边都在欢呼踏顿首级已经斩下,而曹操却没有因乌桓军大势已去而感到喜悦,他还在犹自四处呼喊,奉孝呢? 奉孝你在哪里?
“方才发生了什么?”荀彧的话还未完,突然颈后一凉,身体骤然僵硬。
“卿是不是很熟悉这种感觉?”献帝手中章着一枚飞镖,镖尖抵在荀彧颈骨处,再进一分就能见血,“桃罡剑虽然被郭嘉断成三截,不过它的神力并未死去,朕耗费很久很久,才成功炼化出九支镖。”话音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已是愉悦至极,“现在朕的手上只剩一只镖了,卿应该还没有见过道士是怎么镇妖的吧?”
荀彧扭头恨狠地望向献帝,“你假意暗算孟德,趁奉孝分心防备不周的时候下黑手?”
“不……”献帝摇摇头,叹气道,“卿为何不信朕呢?朕从头到尾只对郭嘉出了手……别忘了曹操才是乌桓军眼中最重要的靶子,想杀他立功的人多的是。朕不过是在郭嘉护着曹操挡流箭的时候,小小施加了点压力。卿也晓得,被桃罡剑伤到的妖,都会显露原形。”
此刻,郭嘉以青蛇之身穿梭进入白狼山山林深处。他的右臂被划伤了,要命的是在战场中稳不住妖力,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秘密,只能匆匆杀入乌桓军,然后找机会脱身。山林的上方始终盘桓跟踪着一只黑色的鸷鸟,忽的前方出现了一个人,来者缓缓摘下蓑笠,郭嘉看清是左慈的脸后心里冷哼,真是冤家路窄。
“原来你长这样……“左慈打量着郭嘉青色泛出森冷寒光的鳞甲,真是美丽极了,于是脱口惋惜,“可惜了……”
郭嘉并不畏惧左慈,他吐着红信子谨慎地观察四周,确认只有左慈一人,以及天空中那只惹人厌的鸷鸟后,才发动了攻击。左慈善用道符,又从献帝手中得到了趁手的法器,与郭嘉对峙过程中并不占下风。不过他低估了郭嘉的拼命狠劲,一个不小心身体被郭嘉缠住了,眼见血口正要咬向自己的脖子,郭嘉的动作却稍微停滞了一会,他借此机会使出一个火道符逼退郭嘉。
“你不要紧吧?”
左慈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原来是曹操带人寻了过来。顿时,他计上心头,转身惊慌呼救的脸已经不再是左慈的面容了,而是憨厚的山野樵夫脸。
“有……有巨蛇,要杀……杀人……”
曹操顺着左慈的目光寻去,果然有一条巨大的青蛇盘在路边蓄势待发,蛇身上还插着自己亲手射出的那一箭。郭嘉瞥了一眼神色焦急尚在四处找寻自己的曹操,抬头望了望天,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心里是何种滋味。
荀彧从铜镜中看到了郭嘉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怨气,有的只是淡淡的哀伤,似在替谁怜悯什么。他整个人僵硬如石,镇定的神色早已破碎成渣,眼中带着无法压抑的慌乱。
献帝两手一摁,死死扣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一分,轻声笑道:“仿佛似曾相识呢。”
是啊,似曾相识呢。
如果有一天,我被人揪出来变回了一条青蛇,文若希望是曹孟德杀了我,还是我杀了曹孟德?
荀彧脸上一片慘白,喉结艰难地滚了滚,想喊出些什么话,漏出口的只有哑哑的哽咽。
铜镜中曹操还在注视着这条青蛇,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
郭嘉始终没有与曹操对视,他想起自己曾经问过荀彧的一个问题,文若当初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告诉他你是奉孝啊.....
我是奉孝么...郭嘉垂目一笑。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持缄默,没有开口证明什么,因为他不想破坏曹操对荀彧所有美好的想象。
正当郭嘉挪动身体决定先逃走避一避风头,曹操身后的护卫以为这条巨蛇要发动攻击准备咬人了,下意识地射了一箭,郭嘉的身体上又多了一道箭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