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幕】
荀彧的折子正是婉拒曹操上表献帝封他为万岁亭侯的事。他以身在许都并无战功为由,谦虚地推辞了,并压下了曹操的表文。
哎,意料之中。曹操放下折子,心忖着要怎么说服荀彧,见郭嘉无精打采的模样,关心问:“你的病好了么?”
郭嘉懒懒地搭在凭几上,无聊地拨动着荷包穗子,道:“手脚还虚软着呢。”
“前几天还是动都不能动,现在都能下地跑了,文若倒真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曹操一脸的不相信,不过还是表了个态,“咳,算孤的错,让你受了一顿罪。今天晚上孤作东,再请奉孝好好喝回酒赔个不是怎么样?”
郭嘉眼皮子都没抬,“只有我们两个?”
曹操摇摇手指,扬嘴笑道:“当然还有文若。”
万春楼是一家正经经营不带颜色服务的酒楼,它有三醉,第一醉自然是名声在外的佳酿碧波醉了。
今晚三人皆穿了便服来喝酒,比较朴实不惹眼。万春楼是个庶民酒楼,没有什么雄厚的官方背景,价格也不高,来的人以中下门弟的官吏仕子或者庶民商人居多,达官贵人更喜欢隔街另一家富丽堂皇适合炫富显摆的酒楼。
因为曹操订得晚了,没有订到包厢。曹操也没让人抬出司空府的名号,仅是匿名预定。大厅就大厅吧,他们几个都是随性之人,倒不在意包不包厢。伙计见这几位穿戴普通,言行举止又知书达礼,像是寻常来许都游历谋求机会的人,便将他们安排到厅堂北角,那里多是这类仕子茂才相饮处,应该符合他们的身份。
通常情况下,住在长安洛阳的人想了解一个人出身怎么样,只要问他家在何处即知。若是回答住在城北的,必是高门大户公卿之家,若是住在城东城西的则是庶民阶层,若不住在这两座城,那便是俗称的乡下人。
许都在曹操不断地扩建修缮下越来越有昔日长安洛阳之城的气派。挨着天子居处许昌宫附近北边的这一片宅院府邸,自然是朝中三公九卿将相王侯的聚集处,往南点的是中下门第的普通官宦人家,东西两侧零零散散的都是平民百姓贱籍娼门,整体规划与长安洛阳并无二异。
曹操先让酒楼伙计开了三壶碧波醉,又点了万春楼必尝的第二醉。郭嘉看着盘中全身炙烤成酱红色的乳猪,用筷子戳了戳,问道:“与别处的做法有什么不同吗?”万春楼的酒他喝过不少,不过还真没吃过这道菜品。
曹操执刀割下一片肉先放到荀彧碗中,再割一片肉放入郭嘉碗中,徐徐答道:“这处做法虽与别处差别不大,皆是学胡人貊炙吃法,但它有个特色之处,所配制的调料独一无二,你们一尝便知。”
荀彧拿肉沾了沾小碟中的干料,细细嚼了,一股辛辣味从舌尖窜出,他的眼睛霎时有点红。
“味道是不是有点冲?”曹操倒了杯水送过去。
“起初有点呛,不过滋味很好。”荀彧打量着小碟中的干料,笑道,“听说胡人好食胡椒,又喜欢添枯茗等香料增味。”
郭嘉尝过后接着补充道:“我只尝出这乳猪腌制的时候定是放了酒,香得很……”
曹操笑着又割了几片肉放入他们盘中,道:“这小碟的干料便是万春楼新请的胡人厨子炒制的椒盐,别处可没那么正宗的味道。”
“那万春楼的第三醉呢?”郭嘉记得前几年这酒楼还只有碧波醉一个特色,怎么现在花样层出不穷了。看来物质富足了,人们的需求自然更多了。
曹操瞄了瞄不远处搭的台子,那里坐着个娇美可怜的豆蒄小娘子,弹拔着琵琶,唱着《陌上桑》。
荀彧含笑不语,一边侧耳倾听一边端起酒浅啜细呷。
他们的邻桌大概酒喝高了,开始高谈阔论朝中之政。郭嘉专心致致地啃着乳猪头,荀彧喜欢听那个小娘子唱曲,三人中唯曹操最关注旁人对他的政令的看法。
邻桌谈论的是兴学令,曹操自认为这道政令还是切合实际,并且有利于文教的发展。不过后来这群人聊着聊着又扯到了招贤令,再然后内容开始变了味。
“什么招贤令,分明是曹司空对杨文先和孔文举考核出来的仕子有意见,偏要往低处寻。”
听到谈及杨彪和孔融,荀彧微微瞄了一下曹操,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
“龙生龙,凤生凤,一般小门小户出来的人怎么比得上世家大族从小熏陶孔孟,有深厚的家学渊源呢。”此话是一个年轻而身著朱色绫罗的公子在发牢骚。
另一个同样光鲜的儒生接了话,“还能有什么,人以群分,‘浊流’觉得‘清流’碍了他的道呗。”浊流指是谁,清流又指那些人,大家心照不宣。
有人又加了句,“说到人以群分,难怪那位言行举止与众不同的祭酒入得了司空府的眼。听说陈长文辞了官,怕是受不了乌烟瘴气的环境吧……”
司空府只有一位军师祭酒,郭嘉停下了筷箸。
这群人看来是最近被曹操在招贤令上除了名的落第仕子,聚在一块喝闷酒发泄怀才不遇心中不平的郁闷之情。
“陈长文不是为父守孝才辞官的吗?”终于有人说了句实话,“待孝期结束又会回到许都做官吧。”
“你们不知道,陈长文辞官前曾向司空委婉提过军师祭酒行为过于离经叛道,奈何司空喜欢那脾性,一直没理睬陈长文的谏言。”
“这事许地下都有详细的描述。偷偷跟你们说,司空当年和他玩伴袁绍就是整日不学无术,好为游侠,听说还去偷了别人的新娘子……”
其中一个别有用意道:“哦?那新娘子一定很漂亮。”
另一个会意点头,“自然,别人家的老婆都是好的喽……”
然后一群人哄堂大笑,嘲讽的是曹操好色好房中术那档子的破事。
曹操等他们笑完了突然插了几句,语气很平淡辨不出喜怒,“招贤令不拘一格招人才,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出人头地么?那些‘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情况大大降低了,难道不是好事吗?”
那几人见开口的是个样貌平常穿著普通的中年大叔,不悦地回道:“分明是排除异己的手段,什么鸡鸣狗盗之徒都往天子身边塞。”
“品行高洁如荀令君不也举荐过不少门弟寒微之人,譬如方才的军师祭酒,他们现在发挥所长皆有功绩。”曹操又道。他的出身旁人瞧不上,那许都受人尊敬的荀彧总归可以证明点了什么了吧。
说到荀彧,一干人好像一时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个充满了恶意声音响起:“昔日被曹司空赶出许都的弥衡说过,荀文若浑身上下只一张脸长得好看这个长处。大概这就是曹司空喜欢爬尚书台的高墙的原因吧……”
这话说得有点儿猥亵之意,已经不是普通的找茬,属于有意挑事的范畴了。牵扯到司空府和尚书台的声誉,曹操就不能置之不理放任自流。
郭嘉咽下了口中的酒,又倒了一杯,二话不说泼到了那个先开头出言不逊的人脸上。
那人勃然大怒,朝着白白瘦瘦的郭嘉指责道:“你什么意思,不长眼睛?难道想打架吗?!”大概觉得郭嘉看起来并不高大威猛,一个四肢不勤的儒生模样,怎么的都好欺负。
郭嘉轻蔑地斜睨了一眼,淡淡道:“是啊,看你面目可憎有碍观瞻,心里不太爽。怎么样,来一架试试?”
四周被这一句无赖之极的话震得目瞪口呆。许久,才有一个人底气不太足地示威:“这里还是有王法的地方,不是你这种地痞可以随便乱来的。”
郭嘉讥笑了一句,朝曹操看了一眼:“你看,一句话居然让他们怂了。”
这句话成功拉到了所有仇恨视线。
曹操冷笑了一声,上前往那人脸上扣了个菜盘子,笑道:“怎么,我兄弟客客气气请你喝酒你不高兴,那我请的这盘菜滋味如何?”
曹操郭嘉这么先动了手,荀彧本不想计较的也不好袖手旁观了。场面开始混乱起来,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壮胆,有人振臂一呼,就开始轰轰烈烈地打起来了。
有人见一旁静坐斯斯文文的荀彧不像个会使拳脚功夫的软柿子,凑上去想先讨个便宜,结果踢到了铁板。荀彧轻轻松松制住那人的手反拧到后背,另一人见朋友受制于人,上前帮忙,又被荀彧一脚踢中了胯下,然后滚到了三丈远处团着身子起不来了。
曹操无意间瞅见了这一幕下身莫明一紧,看着都疼呐,没想到平常温温和和的文若下脚这么狠。他暗暗抹了把汗,幸好自己没惹毛过文若。
郭嘉出手没有顾忌,反正曹操有钱赔得起这些桌子碗筷,打得那个叫潇洒自如。万春楼掌柜见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心急火燎地报了官,请了衙门的人过来摆平。
满宠听属下报告说万春楼闹事的人都抓了起来,只是有三位人士不太好处理,烦请大人亲自到场决断。他听后神经隐隐抽风,在见到这三位不太好处理的人后,脸色更是变幻丰富。
军师祭酒郭嘉蹲在地上拿着根树枝画圈圈,司空曹操盘腿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用竹签剔牙,前面两个搞事就算了,怎么尚书令荀彧也掺和进打架斗殴之中?简直天方奇谭!荀彧端正坐于席中,低头专注地拿手帕擦拭他的手。
满宠多看了两眼这优雅又带点勾人的动作,蓦地意识到有些失礼,清了清嗓子向曹操、荀彧行礼,又和郭嘉互相行礼,道:“司空、令君,聚众滋事的那帮人已经收押狱中。”
曹操吐掉竹签,问:“那些人都什么来历?”
满宠回答:“大多是长安、洛阳人氏,从前也是有头有脸的姓氏。”
曹操嗤笑了一声,不屑道:“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满大人。”
曹操荀彧郭嘉三人对律法熟稔,自然知道打架下手的分寸,总归能让对方吃哑巴亏。满宠判罚了他们三人赔付万春楼一笔损失费,以及再交一笔赎身出狱的银子,就结案了。
司空府的招贤令继续广揽人才,由曹操亲自监督把关,名不符实之人一律不要。
秋八月,曹操上表封荀彧万岁亭侯的奏折还是走了流程。他办完这事后,带着郭嘉荀攸踏上了南征刘表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