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幕】
郭嘉在裁剪好的长方形帛条上潦草却不失笔墨意趣地写下关键字,钉于地图所要分析研究的点位上。
曹操看着郭嘉书写的姿态觉得像极了荀彧,想到这他把目光转到荀彧身上,却发现今天荀彧并未提笔,而是一旁的荀攸在记录。怪事,以往商讨的时候都是荀彧不停地记录内容,勾划要点,怎么今天换成荀攸在帮他写了。
一念起,万念起,曹操走神了。他回想起方才对弈,荀彧也没有伸手执子,全是交给荀攸在提子下子。荀彧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偶尔与荀攸交耳议论一下,那双修长白晰的手藏在了宽宽的衣袖中,像羞怯的珍珠鸟躲在枝叶中不肯将美丽的羽毛示人。
受伤了吗?曹操又马上否定了,荀彧举止神色如常,虽然在许都他因政治立场招来很多敌视,可人缘一直很好。再说了,现在自己坐镇许都,哪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郭嘉弯腰面对面几乎快贴上曹操了,瞪着他不悦地问:“司空真的有在听吗?”
曹操被突出其来出现的脸吓得身体后倾,随手往果盘里一抓,也不管抓倒的是什么,直接塞入郭嘉还欲继续说什么的嘴里,“我有听啊,那个……主力不是屯在官渡了么……现在治地基本统一,可以一心对外了……”
郭嘉满嘴的梨,挺起腰身咬了一口,这香梨汁多味甜嘎嘣脆,“那是一开始就讲完了的,现在我说的是刘表张绣……”
荀攸连忙打圆场,笑呵呵道:“大中午了,你们都不打算开饭吗?你们不饿,我饿了,写了一上午字,老腰受不住了。”
荀彧微微颔首,端坐了这么久,终于从衣袖中伸出了他的手,开始整理荀攸的笔记,“忙了一上午,是有点饿了。”
手还是那手,没有特别的变化。曹操略略放下心,顺着坡下,道:“吃完饭我们再继续吧。”同时又觉得哪里不够,挑眉提醒了郭嘉一句,“奉孝别忘了把贴子给陈长文送过去。”
郭嘉愤愤抄起贴子大步跨出房门,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
荀攸溜上前勾住郭嘉的肩朝曹操笑道:“司空放心,绝对让陈长文高高兴兴地代表司空府赴会,丢不了司空脸面。”
没了郭嘉和曹操你来我往的小吵小闹后,书房瞬间安静了。曹操不用再顾忌那两个人,安安心心快快活活地挨着荀彧坐下。端详了一会儿,他摸摸荀彧的鬓角,低低叹道:“文若见憔悴了。以前,你的脸上没压着那么多心事。”
荀彧细细抚过地图,眼中流转着珠玉光彩。这个动作,曹操见过无数次,“好像……你总是闲不住,不管在何处,都能看到你在研究地图。”
“也不是。”荀彧收回手藏进衣袖里,“战事频繁的时候才看得勤些,后来习惯了,经常翻出来看看反倒能令心绪平静。”
“什么事乱了你的心绪?”
荀彧心头蓦的一颤,抬眸打量曹操,见他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大概是无心之语,遂放下心道:“我也说不清……有时候念头起了,收也收不住。”
“有什么不快的事,应该说出来。堵在心里日子久了,坏了精神不说,身体也要出事。”
曹操不由分手地拉住荀彧的手,荀彧一惊,想缩回去,但曹操不许。他只得伸过另一只手覆在曹操手背上,以阻止进一步的牵扯。
曹操没有继续坚持,松了劲道,“来许都之后,你就算笑着也不似在邺城初见时的那般清澈。都怪我,把你一个人留在后方扛着许都的风风雨雨……”
“你征我守,明明是最好战略。现在追随司空的有志之士越来越多,已经没那么难了。”荀彧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依稀似往昔,“长文是个有才干的人,司空应该好好用他。”
“入得了你眼的人,我自然信得过。”
曹操盯着荀彧唇边的笑意,心里有些难过。每个人来到世上,一开始都是赤裸裸且无知无欲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才开始生出五花八门的欲念,有了欲念总想要满足它,于是开始有了无休无止的斗争。
而荀彧却另类,他很少向曹操提要求,这让曹操有点无所适从。一个人如果喜欢美色,曹操就可以送妖童嫒女;如果喜欢钱财,曹操可以赐金银器帛;如果喜欢权力,曹操可以封侯拜官,可荀彧喜欢什么呢?曹操为难了,一个没有什么要求的人,才是最难被满足的人。
“如果……我至死也完成不了我们之间的盟约……”
曹操灰心地想,他的人生很快将要走到一半了,而这天下还支离破碎着,攥在他手里的仅仅只是一角。
“才刚刚开始,明公怎么就泄了气?”荀彧走出房外,转头回望,坚定道:“不管多久,我都等得起。”
吃饱了饭,郭嘉特的换了身熨烫服贴花色古雅的藕灰色单衣去找陈群。荀攸见他难得穿得这么正式,好像要去相亲似的,看来孔融的无形杀伤力带来的压力确实比较大。
恰在此时。司空府收到了一封从南阳传过来的信。曹操神色凝重又莫明地心跳加快,打开信的手还有点发抖。一旁的荀彧郭嘉荀攸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大概都猜到信里写了什么。
曹操大笑将信交给荀彧,叉着腰道:“张绣这回降的时间真是天助我也。”
郭嘉望向天空,袁绍想诱劝张绣打曹操,而贾诩直接让张绣投降曹操,必须承认贾诩抓点抓得分毫不差,看透了曹袁的形势,把雪中送炭的情谊发挥到了极致。
荀攸低头一笑,文和说的诚意真是非常之诚,还能让他们不计前嫌高高兴兴地接受。他要来了许都,那日后倒是有趣了。首先嘛,奉孝斗酒的对象有了。不过在那之前,有些账还得好好跟他算算,不能不清不楚地就过去了。
荀彧迅速地分析了一下形势,张绣归降于曹操来说意义重大,首先刘张联盟解散,刘表只是个守成之才没什么胆量魄力,轻易不会冒险犯进许都,也就是说许都后方压力少了很多;其次张绣所带的兵马加入曹操,是对曹操兵力的增强,对抗袁绍十万精兵的筹码增加了;再来就是贾诩这个人……
“奉孝留下,孤派个人把贴子给陈长文就得了,这种小事以他一板一眼的脾性,最对孔文举的胃口了。”这下又有新的讨论内容了,张绣加入曹营,那布兵排阵又将要调整,产生另一番变化。不过总归是高兴事,曹操乐得大方饶了郭嘉,“今天晚上怎么也要先庆祝一番,都一起来喝酒啊。”
“有酒自然奉陪。”郭嘉转头先问荀彧,“文若陪不陪?”
他们为了备战袁绍一直不敢有所松懈,神经绷了几个月,总该稍微放松一下,荀彧默默同意了。
喝酒嘛,当然是在院子里最为尽兴,既有头顶上的明月相伴,又有身旁二三并肩作战的伙伴共乐,不知不觉中人就醉了。
觥筹交错间,独郭嘉将酒喝得心不在焉。他凝视着曹操荀彧的方向,他们垂在案下的手虽看不见却能猜到一定是紧紧扣在一起的,曹操空余的手还不停地为荀彧斟酒,而荀彧脸上红红的,不知因为醉了还是因为羞了。
生平第一次郭嘉注意到了荀彧垂眸间的含羞,他终于意识到荀彧对自己和对曹操哪里不同了。从前他和荀彧牵手,拥抱,亲密无间,荀彧从未如此羞涩过,做得大大方方理所当然。他以为那是他们三百年的感情,自然不用扭捏造作。
然而荀彧与曹操相识相交至今日,曹操不经意的打趣,曹操不经意的触碰,甚至曹操仅仅只是含情脉脉的注意,荀彧都会用低眉掩饰他的怦然心动。是的,他在荀彧怀里无数次地听过荀彧因提起曹操而加快的心跳。
至此,他方才明白什么叫做不能勉强。
大概是一窍通百窍通,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一条蛇突然感到痛苦了,那一定是他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不管是得到的,还是失去的。他以前笑骂荀彧贪恋曹操身体的温度,被凡人情迷心窍了,可荀彧毕竟得到了他想要的,而他因为荀彧的得到却失去了爱情。
郭嘉捕捉到荀彧间或淡扫过来的视线,透着温柔的关心,却无关风月。为避开这道令自己痛苦无比的目光,他揽过荀攸案前的酒,一杯又一杯仰首饮尽。
酒入愁肠,郭嘉终于晕乎乎地扑倒于案。
这一夜他睡得颇不安稳,整个人烫得难受,身体里总有一股火在灼烧他的五藏六腑,直到有一双冰凉的手在抚摸他的脸颊。他舒服地呻吟出口,不由自主地抓住这份冰凉。
然后郭嘉骤然睁目,眼前是荀彧温柔宁静的面容。
“让你喝这么多的酒,现在知道难受了吧。”荀彧微笑着,用手中浸润过凉水的布帛轻轻擦拭郭嘉的额头。
郭嘉失神了须臾,猛得坐起,啪地一下拂开了荀彧的手,力量又急又大,荀彧的手背立即泛起了红痕。
“你走吧。”郭嘉第一次让荀彧离开。
荀彧沉默许久,并没有挪动脚步,而是捡起掉在地上的布,重新浸回水盆中拧了拧。
郭嘉恨声打断他的动作,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碍着你和曹孟德了?那你走啊,呆在这儿做什么?我不稀罕!”
荀彧不知道怎么接话,低下头盯着手中的布帛进也不退也不是。
郭嘉拉过荀彧撩起他的衣袖,腕上青紫的伤痕骇然入目,“是我不好,让你和曹操亲热不了了对不对?!”
荀彧蹙眉,似有些生气,“奉孝醉了,尽说些胡话……”
郭嘉静默了一会儿,说了他这四百年来最后悔的话,“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荀彧终于放下了布帛,但他离开前没有忘记把解酒汤端放于郭嘉伸手可及处。出了门,见曹操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紧接着身后传来瓷器摔碎的尖锐声响,荀彧有些尴尬地朝曹操叹道:“奉孝醉了,正在耍酒疯呢……”
曹操缓缓站起来,回过身望向荀彧,柔声宽慰道:“有些事,他总要学会接受。”
荀彧眼中溢满了不忍,他神思有些恍惚,心里默默地想,是自己拽了奉孝入了凡尘,奉孝本不该受这份煎熬,快快乐乐地在颖川做他的蛇。凭奉孝的天资,再静修个三二百年说不定就能升仙脱离苦海了。
“不是文若的错,也不是奉孝的错。”曹操上前搂住荀彧,在耳畔低声道,“恨只恨这世间难有两全其美之策。”